第八章

我把钢笔还给母亲。

她说是她送了给陶陶的。

我说:“这是叶成秋送你的纪念品。”

“不,叶送的是支帕克,这支是我自己的。”

“他那时哪儿有钱买帕克钢笔?”我诧异。

“所以。”母亲叹口气,“那么爱我,还不让我嫁他。”

在幽暗的灯光下,母亲看上去不可置信地年轻,幽怨动人。

也难怪这些年来,叶成秋没有出去找青春貌美的情人。他一直爱她,也只爱过她,自当年直到永远。

她嘲笑自己,“都老太婆了,还老提当年事。对,你父亲怎么样?”

“唠叨得很。”

“有没有抱怨广东女人生的儿子?”

“有。”

“当初还不是欢天喜地,自以为杨家有后,此刻看着实在不成材了,又发牢骚。”

“还小,看不出来,也许过两年就好了。”

“男孩子不会读书还有什么用?年年三科不合格。陶陶十五岁都能与洋人交谈,他的宝贝至今连天气报告都听不懂,现眼报,真痛快!”

我惊奇,“妈,你口气真像他,这样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同你早离婚,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何苦咒他?”

“你倒是孝顺。”

“妈妈。”

门铃响起来。

我当然知是什么人。

偏偏母亲还讪讪的,“这么晚,谁呢。”

一姐去开门,进来的自然是叶成秋。

我如沐春风地迎上去,“叶伯伯,有好几个礼拜没见你。”

“之俊,见到你是这个苦海中唯一的乐趣。”

我哈哈地笑,“叶伯伯,恐怕你的乐趣不止这一点点吧。”

“啊,我其他的乐趣,都因这唯一的乐趣而来。”他继续奉承我。

我们相视再笑。

母亲的阴霾一扫而空,斟出白兰地来。

我说:“叶伯伯是那种令人觉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人,真想念他。”

“之俊越发圆滑了。”

“老了,碰得壁多,自然乖巧,”我趋近去,“看看这里的皱纹。”我指向眼角。

“芬,芬,”叶成秋叫我母亲,“听听谁在同我们比老。”我们不停地笑。

“咦,这是什么?”他指向我襟前。

“是母亲送给陶陶的古董笔,我别在这里。”

他怪叫起来,“是不是我送的那支?”

母亲说:“当然不是,真小气,八百多年前送过什么还刻骨铭心。”

“之俊像足你当年。”

我分辩,“其实不是,陶陶像她才真。”

母亲说:“外人见有一分像就觉像。”

“我还算外人?”

我低头一想,实在不算外人,我第一个皮球是他买的,第一个洋娃娃也是他买的。

他问我:“还在读书啊?”

我点点头。

母亲咕哝,“有啥好读?六七年还没毕业,不过是什么公司秘书课程。”

我心虚地赔笑。

母亲说:“当年供你留英留法你偏偏要谈恋爱,此刻下了班还到处赶课堂,自作孽。”

叶成秋忙来解围,“喂,再唠叨就是老太婆了,之俊有志气有恒心是最难得的,别忘记我当年也是沪江大学的夜校生。”

我知道他们都没有毕业,都在一九五○年前后到香港来。

母亲咕哝:“那时我们多吃苦……”

叶成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吃苦,你吃什么苦?躲在租界里,你知道日本鬼是什么样子?”

母亲白他一眼,“你这个成见总无法磨减,不上演过一江春水向东流就不成为中国人似的。”

他们很明显地在优雅地打情骂俏。

我站起来告辞。

叶成秋搭讪地说:“我送之俊。”

“你再多坐一会儿。”我说。

母亲即时说:“不必留他,一起走吧。”

我们只得走了。

叶伯伯在电梯里对我说:“你比你母亲成熟。”

他爱她。

爱一个人就是这样,什么都包涵,什么都原谅,老觉对方可爱、长不大、稚气,什么都是可怜的,总是舍不得。

我深深叹口气,母亲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叶成秋一直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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