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把笔抢回来,“你别把人叫得七老八十的,你这家伙,有你在真碍事,一个个人的辈份都因你而加级。”

“外婆跟叶公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陶陶问。

“他们以前是同学。”

“他们以前一定很相爱,看得出来。”

“你懂什么?”

“但外婆为什么忽然嫁了外公?是因为有了你的缘故?”

“你快变成小十三点了。”

“看,妈妈,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呢?我又不是昨日才出生的。”

我叹口气,“不是,是因为太外婆不准你外婆同叶公公来往,你叶公公一气之下来香港,外婆只好嫁外公,过一年他们也来香港,但两人际遇不同,叶公公发了财,外公就一蹶不振。”

陶陶听得津津有味:“你可是在香港出生?”

“不,我是上海出生,手抱的时候来到香港。”

“那日乔其奥问我可是上海人,我都不敢肯定。”

我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我父亲可是上海人?”陶陶问下去,“什么叫上海人?我们做上海人之前,又是什么人?”

我笑道:“我们世世代代住上海,当然是上海人。”

“但以前上海,没有成为大都市之前,又是什么样子?”

“我不是考古学家,来,上你外公家去。”

“咦,又要与大独二刁见面了。”

我呆住,“你说啥?”

“他们两兄弟。”

“不,你叫他们什么?”

“唐伯虎点秋香里的华文华武呀,不是叫大独二刁?”

我轰然笑起来,不错,陶陶确是上海人,不然哪里懂得这样的典故。我服帖了,她外婆教导有方。

母亲是有点办法的,努力保持她独有的文化,如今连一姐都会得讲几句上海方言。

陶陶口中的大独二刁并不在家。

我与父亲单独说了几句话。

父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发蜡香气扑鼻,有点刺人,身上穿着国语片中富贵人家男主角最喜欢的织锦短外套,脚上穿皮拖鞋。不止一次,我心中存疑,这些道具从什么地方买来?

这就是我的父亲,在我两岁时便与母亲分手的父亲。

记忆中幼时我从没坐过在他膝头上。我熟悉叶伯伯比他更多,这也是他气愤的原因。

“爹,”我说,“生日快乐。”

“一会儿吃碗炒面吧,谁会替我庆祝呢,”他发牢骚,“贫在闹市无人问,五十岁大寿不也这么过了,何况是小生日。”

“爹,要是你喜欢,六十岁大寿我替你好好办一下。”

“我像是活得到六十岁的人吗?”他没好气。

“爹。”我很了解,温和地叫他一声。

他说:“还不是只有你来看我。”

“陶陶也来了。”

“我最气就是这个名字,杨陶杨桃,不知是否可以当水果吃。”当然,因为这个名字是叶成秋取的。

我会心微笑。

“过来呀,让外公看看你呀。”父亲说。

陶陶过去坐在他身边,顺手抓一本杂志看。

父亲叹口气,“越来越漂亮,同你母亲小时候似一个印子。”

陶陶向我眨眨眼。

这时候父亲的妻子走出来,看到我们照例很客气地倒茶问好,留饭让座,我亦有礼物送给她。

她说:“之俊,你真是能干,我那两个有你一半就好了。”

我连忙说:“他们能有多大!你看陶陶,还不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她穿着旗袍,料子还新,式样却是旧的,父亲的经济情况真的越来越不像样了。

她说:“当年你爹要借钱给你做生意,我还反对,没想到两年不够,连本带利还了来,真能干,不过那笔款也早已填在家用里,身边要攒个钱谈何容易。两个儿子的大学费用,也不知该往哪里筹。”

日子久了,后母与我也有一两句真心话,我们两人的关系非常暧昧,并不如母女,也不像朋友,倒像妯娌,互相防范着,但到底有点感情。

父亲在那边听到她诉苦,发作起来,直叫:“大学?有本事考奖学金去!我不是偏心的人,之俊也没进过大学堂,人家至今还在读夜校,六年了,还要考第三张文凭呢!要学,为什么不学之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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