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你的死亡谁做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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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这期节目时,我与家人常常讨论“生前预嘱”,都是自己的意愿很坚定,对对方的决定却有犹豫。

罗点点的团队里,有一位著名的医生,一直是尊严死的倡导者,但到了晚年,丈夫突然昏迷之后,“第一,她觉得她特别对不起他,你知道吗?第二,她就觉得每天她到那个ICU里面去,看着她爱人那样,拉拉他的手,摸摸他的脸,她就觉得她今天能过下去。要不这样,她就不行。我们说我们太能理解了,而且这件事情真的就说明你们两个人伉俪情深”。

她难过了一下,说“对不起”。

爱也可以导致另一个选择,在协和医院,王奶奶说她最近跟大夫说,如果她的老头儿再需要抢救,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不做了,什么也不做了”。

我问怎么了呢?她说:“做过来他更受罪,那电击是350瓦,多少瓦呀,那大铁的,往两肋打,就这么大岁数,哪受得了,把皮都烧焦了。那个人工呼吸也是,把年轻的都得压折了两三根骨头,别说他这么大岁数了,受那么大罪干吗?你看这浑身烫的,乱七八糟的,确实瞅着受罪。”

她对孩子们交代了,也说自己如果遇到类似的事,让她顺顺当当地走吧。

所以“选择与尊严”网站每年都会给所有注册“生前预嘱”的人发一封信,叮嘱他们好好温习一下当年签署的文件,可以随时调整自己的愿望。“我们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事到临头的时候,我们真正要的是什么”,因为死亡和爱是太私人的事情。

在对罗点点的采访中,有一段对答,它最终并没有剪进片子,事后我却常常想起。

我问她:“那如果您最亲近的人跟你说,不,我不希望像你生前预嘱那样,我就希望能够延长你的生命,我希望能摸着你的手,看着你的脸,那一天我就能过下去,那您会不会尊重他的意愿?”

“那不行,那坚决不行。我不会因为他而改变我自己的意愿,我不会,到时候你自己去纠结吧,反正我这么说。”

“您这么坚决吗?”

“他纠结了,那是他的问题了。我已经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这个世界不属于我了。我自己觉得,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问:“您会期望医生还按照您的意愿执行?不打算为了爱你的人活着?但您刚才难过的时候感觉也是一个很深情的人。”

“我自己认为,人只能够是在叙述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的时候,才会有把握,事情还没有发生的时候,我觉得千万不要做任何情感上的允诺。每一个人要为自己负责,每一个人都是一个自由的个体,一定要为自己负责,不能够,对不起。不能因为一句话来改变自己的初衷,不可以,完全不可以。”

她有自己的生活经验和信条,这是非常私人的事情,不必求同。但触动我的,是她唯一承认的是人的自由意志,她只承认个体按照自身意愿独立做出的选择,而不能被挟持,哪怕是被爱挟持。在忠于自己的前提下,人可以改变选择,任何改变都应该尊重。我问她这些年动摇过吗?她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但是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动摇,我真的不知道”。

“那么如果到那一天,您会怎么办呢?”

她哈哈大笑:“我去改我的生前预嘱,我会跟我的孙子说,你们只要有一分钱,你们就得留着,那边人我都不认识,你们这边人我认识,你们留着给我。那很可能。”

“如果有那样一个变化的话,会怎么看待您自己呢?”

她答完这一句,嘴边笑意久久不去:“那我觉得我很自然,我很真实。”

作者博客:http://chaijing.blog.ifeng.com/

(柴静,著名电视媒体人,著有畅销书《看见》,曾任央视《看见》栏目主持人、《新闻调查》出镜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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