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2)

准备会最后,董明珠对全体组员说:“航空飞行安全第一,没有安全任何都谈不上,让旅客满意放心的服务是建立在安全之上的。对于应急设备的掌握不能出丝毫纰漏。”

董明珠一头蓬松的鬈发行云流水般绾在脑后,她微微昂起下巴,如同一只骄傲美丽的狮子。

飞上海的航班大满客,乘务员们忙得快成了八爪鱼。将要落地前的五分钟,董明珠突然用内话机通知区域乘务长到飞机一号门。

不一会儿,区域乘务长熊刚回来了,“咕咚”一下重重坐在座椅上,神色凝重。美颐当年并不能体会什么叫“凝重”,只记得熊刚一直盯着机窗外,嘴角倔强地抿着,后槽牙的咬肌鼓得像含了乒乓球,他脸上没表情,不知不觉掉了两滴泪。

美颐还是个实习生,心中不敢有旁骛,反复默念着培训部老师教的应急脱离口号:“系好安全带,低头,弯腰,紧迫用力。”

回程上客的时候,有个中年平头男士走到美颐面前,神神秘秘地问道:“哎,你知道了吗?”

“先生您坐哪排?”她还没反应过来。

“你们公司摔飞机了,在韩国鹤山。刚刚半小时的事儿,我朋友就在韩国,人家那边都知道了。”平头男压低声音说,额头上冒了一层小汗珠。

美颐愣住了,客舱乘务员手册里针对特殊情况的处理中没有关于如何回答旅客提问摔飞机的规定。她扭头问妮娜:“什么意思啊?”

妮娜“霍”地一下拉她到卫生间门口,小声说:“咱们公司出空难了!刚才乘务长通知他们到前面开会,肯定说的是这事。驾驶舱里收到地面的通知后第一个就会告诉乘务长。”

“乘务长怎么没反应呀?”美颐还是不解。

“坠机的乘务长张凤霞和她是同一届的。”

起飞以后发餐前饮料,美颐使出吃奶的劲儿拉着饮料车一排一排发水,董明珠从头等舱过来了,她气定神凝地站在客舱通道中。

平头男要了杯咖啡,董明珠倒好咖啡,稳稳地递到他面前,雍容地笑着说:“先生您的咖啡,请拿好小心烫。”

平头男满脸不自若:“咱们飞机能安全到北京吗?”

董明珠微笑着回答道:“我们的飞行员是全民航技术最好的,您不用担心,肯定能平安到北京。”

人鬼殊途,阴阳两隔。坠机的是你二十年的同事,你不难过吗?美颐看着她想。

董明珠在带飞记录本上写的评语最后一句是:微笑服务工作要加强。她对美颐说:“小姑娘,干乘务员这行任何突发的事情都能遇到,只要你一出客舱就要始终面带微笑。”

那天回到乘务部大楼才真的感觉到出事了。领导们忙着开应急会议,派遣室里挤满了乌泱泱的人,刚飞回来的一进大门就捂住嘴流泪,两个乘务员在楼道里碰见了,面对面聊着聊着开始擦眼泪。

妮娜指了下说:“你看,罗丽丽她爸。”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被搀扶着走进大楼,腿脚颤颤巍巍挪着步子,一双痛苦的眼睛欲哭无泪。

今天早上罗丽丽还笑着问美颐,短短几个小时,她却再也回不来了。

后来的日子里,经常会有记者过来采访,领导们要求“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稳定扎实搞好飞行,努力团结共渡难关”。

单位没有公开善后处理的具体事宜,普通乘务员的知情途径来自于新闻媒体和小道消息。党群办公室组织大家搞征文活动,美颐积极响应,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我为蓝天献青春》。

空难中生还的两个乘务员其中之一做了美颐的督导员。

经历过生生死死的人,有种独特的平和,从没见过他和别人红过脸,找他请病事假,能批的一定会批,实在批不了的,不苛责也不啰嗦,直接带着乘务员找到更高一级的经理说明情况。似乎从内心深处有种能体恤人性的本能。

有次谈话,美颐看见督导员两鬓的几丝白发,她想就这样一个平常人,既不高大也不伟岸,在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后,被甩出机舱几十米开外,爬起来又跑回废墟背出几名旅客,直到飞机残骸烧成大火球,眼看着和他一起的同事们葬身火海,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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