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谭美颐不飞了。

除了妮娜、若希和在停飞申请上签字的经理、书记、航医知道,她没告诉乘务部任何人。

过了细雨纷纷、行人断魂的清明时节就是谷雨了,4月16号那天,最后一班飞行,目的地是韩国的鹤山。

以前她总是幻想着不飞那天会是多么多么不寻常,鲜花啊、泪流满面啊、解气痛快啊,都是脑子里曾经蹦出过的画面。可这一天真的来了,却跟以往的每次飞行一样平静自然。

美颐不爱浓妆艳抹,可是单位总会隔上一段时间就来次仪容仪表大检查。一到检查的时候,检查员们和各个中心领导一周七天轮流值班,从早上六点开始,每个出港、进港航班的乘务员都难逃他们的法眼。

不许留长指甲,只能涂肉色指甲油;长发不可以有刘海儿,不许戴黑色的大片卡,只能戴黑色小细卡子;不能涂亮色珠光的唇彩,耳钉不能超过豌豆大,不能戴假睫毛,不能戴有颜色的美瞳,腮红口红必须在机舱的灯光下依然鲜艳,颜色以大红、粉红、紫红为主;不能穿自行购买的丝袜和高跟儿鞋,如果觉得公司发的鞋不舒服可以采取垫鞋垫儿或者忍着等方法。

化妆室是去年新装修的,四面全是明晃晃的镜子,橱窗里放着发胶、摩丝和吹风机。美颐把脖子上的丝巾向外扯了扯,照照镜子,腮红还是有点儿淡——跟舞台上唱京戏的比确实淡了点儿。

还有五分钟就开准备会了,她从黑色飞行包的侧兜里掏出一支口红开始涂抹,这可是颜色最深的一支口红,专门为飞行而准备的绛紫红。

乘务长的头发不知道打了几层摩丝,发丝跟钢丝似的贴在头皮上。也是,现在不把头发归置好了,在飞机上忙起来是顾不得的。

一切都是正常程序,安检的姑娘们“唰”地从后腰拿出“凶器”开始在乘务员身上扫描。那种带红外线的黑家伙在美颐身上上下游走,贴着文胸的钢托扫来扫去,“嘀嘀嘀”地响。

美颐闪了个身说:“离胸远点儿行吗?”

安检姑娘很正经地说:“这是我们的规定。”

然后黑家伙又开始在肚子上扫描,她没处躲没处藏,想着:唉!完了!这得杀死多少颗卵子啊。

上了机组车,前方就是一条康庄大道,直奔一架波音777客机驶去。

飞机在起飞以后二十分钟巡航高度达到一万米时开始平飞,五十分钟后已经飞到黄海上空。一小时十分钟的时候机长从驾驶舱里给出了准确的落地时间和地面温度,告知三十分钟以后在鹤山机场着陆。

乘务长收回了头等舱一位旅客的茶杯,对美颐说:“十分钟后落地广播,我去经济舱转一圈,广播后把旅客的衣服还了。”

一切平静如水,一如往昔,连一点点涟漪都没有。

飞机已经开始靠近鹤山境内了,透过舷窗望下去,层层峦峦的山峰被大海包围,细雨密密打在舷窗上,无声无息。飞行员们都说鹤山机场对飞行技术要求很高,尤其是降落。鹤山地形四面环山,飞机只能从一个山缝通过,当地的天气条件也不好,靠近大海,没风的时候经常会起雾。

美颐翻了一下广播词上的日历:“咦?今天是4月16号?十年了,正好十年,太快了。”

十年前的4月16号,美颐刚刚飞行两个月,胸前的服务牌上写着“实习生”。

那天的乘务长叫董明珠,在全乘务部是出了名的严厉。美颐生怕出错,提前二十分钟坐在准备室里傻等。罗丽丽路过时向里面张望,笑着问:“跟老董一起飞?”

美颐认得罗丽丽,她是一分部最年轻的党员,优秀个人,服务标兵,刚二十三岁。

美颐是个十九岁的实习生,脸蛋子上一边一块大粉红,她点头朝罗丽丽挤出一个笑。

准备会上董明珠问美颐波音747-400CB飞机一共有几个水灭火瓶,她一紧张脑袋一片空白回答说:“不知道。”乘务长镇定地说:“四个。”又问她有几个海伦灭火瓶,她瞎编说:“十个。”乘务长敲了下桌子说:“张妮娜,你告诉她有几个。”妮娜说:“有六个海伦灭火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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