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白里曼先生犹豫沉吟之际,他听见瘦弱的妻子继续说——
“一年四季,我丈夫只有在冬天才不会在家里光膀子,他那么爱光膀子,夏天如此,春天和秋天也是那样。我在厨房里炸鸡腿,他光着上半身在边上看,使我紧张不安,为他的光身子操心,结果几次误把味精当盐放了。法官大人,就在昨天晚上,我的丈夫把家里很多‘不完美’的瓷碗、瓷盘、瓷杯子都打碎在地上了,不是因为他和我吵架,是因为他觉得那些‘有印痕的’瓷碗、瓷盘、瓷杯子难看,他说那些印痕、划痕洗不掉,就有不洁净感,不完美。法官大人,那些瓷器是在厨房的地砖上击碎的,当我丈夫用力使它们碰撞在地板上破碎的时候,我感到我的牙齿在咀嚼沙砾,又像是脖子的骨头被什么东西压碎了。法官大人,我确信我不能再和我的丈夫在一个屋顶下过下去了。我恳请法官大人同情我,准予我和我的丈夫离婚,若是法庭不同意离婚,我将撞死在法庭之外的第一根廊柱上。”
白里曼法官看见妻子低下头,不再言语,似乎在啜泣。
那一直不说话,在边上听他妻子诉说的气鼓鼓的丈夫,这时候大声向白里曼法官提出抗议,他说,若是法庭同意他妻子离婚,他将撞死在法庭之外的第二根廊柱上。高猛威壮的丈夫说完这话,气哼哼地向法庭之外走去,边走边解衣服的扣子,三步之外,上衣已经在他手上了。白里曼法官看着那个哆嗦着一身肥肉离去的背影,禁不住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白里曼法官再次确信这是三十年职业生涯里遇见的最叫他踟蹰不决的案件,禁不住发了一回呆,随即他被一声巨大的关门声震醒过来。一团灰尘遮住了白里曼法官的视线。刚才猛烈的关门声震毁了白里曼法官头顶那副悬挂多年的“中正”条幅,落下来的那个“正”字这会儿恰好盖住了白里曼法官的脑门。
白里曼法官狼狈地宣布休庭。
走到隔壁的法官室,白里曼法官从窗户向外看,他看见那丈夫挥舞着手上的外套,一步两级地跨下了台阶,他继续向前,走过了第一根廊柱,走过了第二根廊柱,随后,连第七根廊柱都走过了。
不久,那个细瘦的身影也出现在白里曼法官的视线里,她小心地走下每一级台阶,仿佛台阶是玻璃做的,她不确定是否会踩碎它们,或者,那台阶上正结着一层光滑的白冰似的。
那妻子走到了第一根廊柱边,停了下来,白里曼法官大吃一惊,直到看见那妇人并没有把身子撞上去,而是把她消瘦的脸紧紧地依偎在廊柱上,才放下心来。
这是深秋季节,白里曼法官无端想象那张瘦脸贴在冰凉的石柱上会是那么的寒冷。
他叹息一声,想到自己明天就要退休,今天还遇见这样一件离婚案,无奈地摇了摇满头白发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