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尺上的光斑 (17)

他认真地看了我一眼,那么刻骨铭心,那一眼似乎告诉我,支撑他温和生活方式的想法已经破碎,对自己生活中的种种妥协也开始了恐惧。

我略微打了个冷战,于是,另一个时空的镜头,不失时机地插入了这一刻的记忆——

那是在布达拉宫城下的转经道上,躺着一位远道而来的年轻喇嘛,打着哈欠,神情索然,给他钱,他顺手丢在一旁的破碗中,显出曾经富裕过的超然。问他从哪里来,只是淡然一笑,无须再被记起。

还来西藏旅游的游客,你们肯定还会遇到他,和喜饶扎西一样的人物。于他们而言,你们既是新来的,其实早已不再新鲜。

当你们感到处境尴尬的时候,你们不妨念念下面这首诗,或许会能带走对人生颇感无奈的许多疑惑,也为踏上旅程的朋友带去一点春天的消息。

雪山温泉浴

跃出始汤我初成,谁捻阳光炼山埂。

天龙八部行白雪,凤凰妙音栖乾坤。

时间拢砌黄金肤,凛然呼鹰唱人生。

就境突变无限制,“扑通”一声何处人?

艾丽丝太太躺在床上,苍白的面容,乌青的嘴唇,永远闭上的双目,嘴角尚留一丝残笑,身上盖着生前心爱的印花棉被,显然经由喜饶扎西之手,唯有恋人才会如此细致,关怀备至。

我始终没有流泪,也许,对于死亡的认识确实已经进入比较深刻的认识状态,在那里无悲无喜,一切只是形态的转换而已,无需在自己力不能及的那一层面上劳心动神。

走上前去,想要牵一下她的手,被身边的人们制止,在西藏的丧礼程序中,这样的行为不能被允许。唯有这一刻,为自己连一个对未知世界的祝福也不能被传达,瞬间悲从中来。

时间,凝固着低沉的等待气氛中,很漫长,很漫长,引人哀恸迷茫。

不知何时,流利优美的《度亡经》唱了起来,像一群五彩斑斓的彩蝶在半明半暗的晨雾中翩翩起舞,其轻快的节拍足以模糊头脑中任何印象深刻的往事,乃至磨砺出一颗浑圆溜滑的性灵,就此会轻易滑入另一个世界的美好之乡。

同时,耳廓内又不能排斥窗外人们的议论纷纷,它们就像《度亡经》和音的音符,加强着诵经的厚度和力量。

“她死于突发性心脏病,应当无怨无悔吧?!”一个男人的声音。

“何况她的心那么好,又得到许多喇嘛的加持,她不会对任何人有所埋怨的。”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伫立良久,过度紧张,感觉有些倦乏了,茫茫然然。回首看时,喜饶扎西已经消失了身影,桌上盛绽着淡紫色的蓓蕾。

这时,我谁都不想见,一心只希望快快赶去索朗喇嘛的身边,一泻心中莫名的许多抑制情绪,无法忍受这种氛围。

我快步走出了人群包围的房间,几乎是冲了出去。

是的,还是在时轮金刚唐卡的前面,慈悲为怀的索朗喇嘛耐心地开导我,以人生真谛为内容。听着他柔和的话,我缓缓地睡去了,孩子般进入梦乡。

也只有在这样的状况下,才明白地域闭塞的村庄为什么需要那么多喇嘛,他们存在于人们塑造的无情而多情的寄托中,可以无视人们在自然现象的渺小无奈,给予最恰当的温和开导。

当我将这些慰藉人心的故事转述给喜饶扎西听,也是在这时候,我第一次认识到艾丽丝太太和喜饶扎西在我西藏生活中的地位,无论谁也没办法替代。

我仍然讲得耐心而认真,尽管看似只是一桩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我仍倾注于全部身心的努力,以图换取他目光中一点闪亮的光芒。

“一个孩子去世了,他的母亲非常难过伤心,便去找佛陀。佛陀告诉她,且试着去敲每一户人家,问一下哪一户人家没有死去亲人,访问的结果当然是每户人家都有亡亲,死亡是人类必然的现象,只是去世的方式因缘不同罢了,那位母亲终于正视自己的生活,跳出了自造的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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