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C.戈达德称伊阿古是一个“道德上的纵火狂”,在整个剧本中我们不断看到他在给自己煽风点火,而上文所引的那段话尤其突出。戈达德是一个具有深刻想象力的批评家,我认为他捕捉到了伊阿古的本质,他发现伊阿古始终处在交战状态,他把每一次遭逢、每一个时刻都变成了毁灭行为。战争是彻底的简化论迷误,因为要杀死敌人,你就得相信你所认为的敌人那最坏的方面。他听从他的内心,相应地,他变得失去了认识能力,因为他的机辩处于孤立状态,不顾任何具体情境。弗洛伊德说,孤立是强迫症患者保证其思维的一贯性不会受到干扰的前提。伊阿古的独白插入了一些间隙,目的是不让自己意识到自身所发生的变化,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样反倒促进了他向十足的恶魔的变化。像莎士比亚笔下理查三世的那些独白一样,伊阿古的独白从神圣的“我是我所是”开始偏离,经过“我非我所是”,最后到达“我不是”,否定由此登峰造极。
在这场永恒的战争中,伊阿古最终成就了他的否定,我们只有充分认识到这一点,才能更加深切地感受到奥瑟罗的毁灭所具有的庄严与惨痛。批评家们不必说奥瑟罗很愚蠢,他并非战争的体现,而是一个清醒的、光荣的勇士。他非常容易受到伊阿古的伤害,因为伊阿古恰恰是他的旗官,是他战旗和声誉的保护者,伊阿古誓言宁可死去,也决不让战旗夺走。奥瑟罗有一段独白类似于伊阿古,这是一首唱给自我的撼人心魄的挽歌,是对战争这个因为受限所以正当的事业的告别:
要是全营的将士,从最低微的工兵起,都曾领略过她的肉体的美趣,只要我一无所知,我还是快乐的。啊!从今以后,永别了,宁静的心绪!永别了,平和的幸福!永别了,威武的大军、激发壮志的战争。啊,永别了!永别了,长嘶的骏马、锐利的号角、惊魂的鼙鼓、刺耳的横笛、庄严的大旗和一切战阵上的威仪!还有你,杀人的巨炮啊,你的残暴的喉管里摹仿着天神乔武的怒吼,永别了!奥瑟罗的事业已经完了。
“一切战阵上的威仪”已经让位于伊阿古向存在发动的无限的战争。在他事业的界限内,奥瑟罗有着悲剧英雄的伟大,但伊阿古从内部、从阵营里摧毁了这种界限,因此奥瑟罗别无选择。如果进攻是来自战争之外的世界,奥瑟罗还可以保持某种一贯性,以纯粹军人的名义倒下。但莎士比亚不会给他的主人公那种安慰,他追求的是痛苦的诗学。奥瑟罗不同于伊阿古,他没有圣经那样的语境赋予他一贯性,哪怕是否定的一贯性。但是莎士比亚却巧妙地为李尔王安排了那样的语境,《李尔王》别具匠心地让人想到了《约伯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