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去过唐。尤其是一千二百年前《刺客聂隐娘》所处的中晚唐社会人文氛围。而电影本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illusion of reality , reality of illusion),是一个再造世界的重现,透过对当时社会生活与审美意识的探究,重现属于那个时代的风情,一种“此曾在”(that-has-been)的光影。
唐人世界,会是用何种言语沟通呢?(侯导选择文言简洁对白。)如何开始一天的生活?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如何打理妆容、服饰?官员朝服、公服、常服的品级与藩镇将领、随军、侍卫的阶级区分?使府内院的贵族仕女,以及服侍他们的众婢女、众仆役、众小厮的群像?不同阶级门第、宅邸、御院、阁道的建筑样貌?起居坐卧的家具款式?古人行礼如仪的举止?坐卧起居的姿态?旅行时马、驴、牛交通车舆配备?唐人讲究园林花艺,喜寻幽品茗,净身沐浴,熏香意境……唐人的宴饮文化?热衷的节气活动?游春、击鞠、蹴鞠?喜欢的音乐、舞蹈?对外来事物风迷的程度?唐人崇尚胡风,“贵人御馔,尽供胡食”,胡乐、胡袍、胡舞,不管是“胡化汉人”、“汉化胡人”,感觉只要够“胡”就够野,也愈能彰显时代的气势。在搜集资料与沉淀思绪的初期,除了在台北故宫图书馆搜阅图文资料外,一直希望能通过旅行,试图去遇见来自唐代的第一手文物。尤其期盼能去那些曾影响唐文化或曾受唐文化影响深远的国度,在开拍前,或因好奇自行前往,或因勘景,或因采购布料、道具,不知不觉走过一些地方,中国大陆、日、韩、泰、印度、乌兹别克斯坦……
自己在1990 年走过属于新疆到西安段的丝绸之路,那是一个旅行中国大陆尚须使用外汇券、生活素朴的年代。行程的中段,抵达向往已久的敦煌莫高窟,除了寻常的探访路线,还付了很高的代价进入两个平常不开放给游客参观的北魏、隋代“特窟”。丝路回来后,还托友人从北京代购文物出版社与日本平凡社合作出版的全套《中国石窟·敦煌莫高窟》以兹纪念此行。那时“聂隐娘”与“侯孝贤”还在九天之外,尚未有幸结识!这趟丝路行算是自己与大唐文化最初始与最近距离的接触。
2006 年,初期构思《刺客聂隐娘》时,曾经参与一部故宫纪录片《盛世里的工匠技艺》的拍摄。见识到很多故宫珍品,其中林莉娜研究员对我启发良多,告知奈良“正仓院特展”有许多随遣唐船而来的唐代古物,引介巴黎吉美美术馆,见识到与佛教、印度教相关,造型幻逸、气魄惊人的巨大石雕,帮忙借阅大量图书馆藏书,推介古印度绘本作为想象胡风、胡色的参考。也因为看了大量藏书,当时特别想去阿富汗,但因当地长年战乱,所以改去中亚的乌兹别克斯坦,在古代属于西突厥辖下,其中布哈拉城,是古丝路的中心点,是当时往来欧亚,东西方各国商旅、货物交易的转运站,当地仍保存着古驿站的样貌,上层是一间间旅人的客房,下层歇着马、驴等旅行时不可或缺的牲口。
有一天与侯导聊起近来“research”的心得,说到古称花剌子模的乌兹别克斯坦,大唐诗人李白,有一说,是从此处移民到长安城,仍然保有类似唐人榻上生活起居的传统,同时也保留古代贵霜王朝相关的古乐曲,当下侯导很大气地指派制片廖苓姿与我结伴前往,从此苓姿与我的勘景兼采买道具、布料的旅行就这样一路“打卡”下去,走过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城市:希瓦古城、布哈拉、撒马尔罕,在那儿人们仍保留榻上生活的传统,榻上置案用以宴饮、弹唱,有时将大榻搬至户外庭院,双榻合并共食,气氛更融洽、空间更敞阔。月光下,盘腿而坐,葡萄美酒、美馔,侑以乐舞,颇有唐人的生活情调,曾经欣赏过最曼妙的胡旋舞就在希瓦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