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师 (2)

吕碧城说:“看到这些菊花和桃花,仿佛踏入陶渊明的梦境,令人赏心悦目。在沪上我是找不到这样的去处的。”

英敛之问:“看来贤妹对陶诗又发生兴趣了?”

吕碧城停了片刻,毫无掩饰地对英敛之说:“不,古今诗词读了不少,唯独对陶渊明的诗没有多少认同。他的诗在晋宋时代不被人重视,刘勰历数群才,终不言陶,钟嵘也认为陶诗只是中品,对此我亦有同感,只是到了唐宋,陶诗才声名鹊起。”

英敛之说:“贤妹差矣,那恐是你的门户之见了。”

吕碧城说:“诗是语言的艺术,它离生命的本质最近,而陶诗恰恰与之相悖,其命题大多以纪事为主,语言平庸,没有情感色彩,这也是我不喜欢他的理由。如他以《饮酒》为由,对佛家大加讽刺。佛家主张‘形尽神不灭’,他却说‘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翳然乘化去,终天不复形’。佛家主张‘冥报’说,他却说,‘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这也就难怪了,一个嗜酒成性的人,可能成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吗?”

英敛之说:“陶诗是魏晋奢靡诗风的一个反叛,他直追诗经和汉乐府,抱朴含真,钟情自然。我想他是不会缺少知音的,只是生前没有得到传播和世人重视。王维、苏轼紧步其尘,写了不少好诗,亦被人称道。俗语说,土不掩金,恰是一个有力的佐证。”

吕碧城说:“这样说我还真要重温陶诗了。今夏我还想去庐山,领略一下陶诗的意境。”

英敛之为之击掌。

在香山,吕碧城与英敛之、淑仲夫人彻夜长谈,她向他们倾诉了思想的苦闷、身体的病痛,很想遁入空门、忏悔心灵、福慧双修,求得心灵上的解脱。

吕碧城回沪后致信感谢英敛之夫妇,并将在香山的摄影和词作《齐天乐》相赠。然而,她的心情依然彷徨焦虑,词中写道:

半空风簸秋声碎,凄凉暗传砧杵。翠竹惊寒,琼莲坠粉,秋也如春难驻。商隐几许?渐爽入西楼,惹人愁苦。霜冷吴天,断鸿吹影过庭户。  年华荏苒又晚,和哀蝉病蝶,揉尽芳绪。往事回潮,残灯吊梦,几度兜衾听雨。伶俜倦旅。只日暮江皋,搴芙延伫,尘宛征衫,旧痕凝碧唾。

词写得一派萧索凄然,早年气象已无影无踪。

英敛之接信后心急如焚,遂致信劝阻:

夫修道有所谓大死一番之名词,不有大死不能更生。不生决心不能直往今台端正值,所谓圣凡人鬼,祸福关头矣!夫一歧向九天安乐万端,一歧入九幽忧危百愳其几虽微,去取在我,故一念清净烈焰成池一念,敬觉航登彼岸亦惟在大发勇猛,苦海回头,悬崖撒手而已。且天下本无事也,既作茧以自缚,蛾投火而取焚,是独不可以已乎!

英敛之还告诫说:

古人如登如崩之喻最为痛切,凡夫乐于放纵自恣者,无不以造物主为虚诞、以神魂不灭为狂妄,然抱此等观念者,其效果或近而显、或远而晦,皆无美善可言者也。

英敛之最后说:

仆缘今读,复书证以去岁大驾来山时之语气似已不同,觉贤妹近来于教道似有所讳避,恐不免亦沿世人之常见矣!故不避冗沓旁溢及此,虽词句鄙俚,次序紊乱,然自信实为有物之言,非敢其喋喋妄渎清听,倘有不以为然处。如不遐弃,请便中一一示下。仆山中多暇,尽可供其所知,上赞高明,须知此乃身心性命所关。在上各事,无有比此更为值得者矣!

英敛之作为吕碧城相识相知的老友,她的人生遭遇、率真性格、内心苦痛,英敛之了如指掌,牵挂于心。而他对吕碧城的劝慰,应该是说到了问题的节点,并且毫无保留。其情感真挚,当是一片肺腑之言。然而英敛之知道,他无法改变她执拗的性格和已形成的想法,因为那扇神秘的门已向她悄悄打开。

深秋的阳光,把上海老城民国路一座小小诊所涂抹得浮光耀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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