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脸(五)

第一天,他碰到三个危地马拉人,和他们合住一套公寓。

他的第一份活计是在一个古巴三明治店里洗盘子。这里曾经是家外国老餐厅,卖各种汉堡和碳酸饮料,现在却充满着炭烤乳猪的芳香。前台后面,三明治压制器有条有理地按压着。在后面读报纸的男人告诉爸爸马上就可以开始,给了他两条长及脚踝的白围裙。每天都是洗这个,他说。我们这里要保持整洁。

爸爸的室友当中有两兄弟,斯特凡和托马斯·埃尔南德斯。

斯特凡比托马斯大二十岁。两个人都有家在国内。斯特凡的眼睛因为白内障而慢慢模糊,眼疾让他失去了一根手指和上一份工作。他现在在火车站扫地,清理呕吐物。这活儿安全多了,他告诉爸爸说。不等罗汉来收拾你,在工厂干活就会先让你送命。斯特凡热爱田径,会读报纸,他不顾弟弟的提醒,把脸凑近印刷物,糟蹋着他残存的视力。他的鼻尖老是沾着油墨。

欧拉利奥是第三个室友。他给自己占了最大的房间,那辆每天早上送他们去上班的生锈的duster1也归他所有。他来美国已经有两年,碰到爸爸时他说英语。爸爸没有回答,他又改说西班牙语。你得练习说,只要你想出门。你会多少英语?

一小汽车型号。

不会,爸爸过了一会说。

欧拉利奥摇了摇头。爸爸最晚遇到欧拉利奥,也最不喜欢他。

爸爸睡在客厅里,一开始在一张毡毯上,散开的线茬不停地戳着他剃过的头,后来换了一张从邻居那里搜刮来的垫子。

在店里他一天轮两次班,时间都很长,中间有两段四小时的休息。其中一段他回家睡觉,另一段他将围裙手洗了,然后一边等它晾干,一边躲进储物间,在顶峰咖啡罐和面包袋的高塔中间眯上一会儿。有时他会读他喜欢的外国恐怖小说,一小时就能读完一本。如果天不是太热,或者书比较无聊,他会在周围转转,没有污水横流的街道和井然有序的房子和汽车都让他暗自赞叹。拉美移民女人也令他印象深刻,这边的鲜衣美食和老家人想都想不到的美容产品改换了她们的容颜。她们美丽却不友好。他会用手碰下无檐帽,停下来,希望能送出一两句评论,但那些女人只是径直走开,扮出得意的怪脸。

他没有泄气。他开始晚上和欧拉利奥一道去酒吧。爸爸情愿和魔鬼共饮,也不想独自出行。埃尔南德斯兄弟不怎么热衷于外出,他们是葛朗台型,但偶尔也会放纵一下,用龙舌兰和啤酒把自己灌到烂醉。兄弟俩深夜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一脚踩

到爸爸身上,嘴里还在嚎斥某个当面唾弃他们的深色女1。

欧拉利奥和爸爸一星期出去两三个晚上,喝朗姆酒,暴走。

爸爸尽量让欧拉利奥买单。欧拉利奥喜欢讲他原先的农庄,位于他的国家中部附近的一个大种植园。我爱上了庄主的女儿,她也爱我。我,一个短工,你能相信吗?我在她妈妈的床上干她,瞧得见圣母和圣子。我尝试让她摘下十字架,但她不听。

她喜欢那样。我来这里的钱是她借给我的。你能相信吗?有那么一天,我在这边赚了点钱,就去接她。

每天都是同一个故事,只是添加的佐料不同。爸爸说得少,信得更少。他看着总是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女人。过了一两个小时,爸爸买了自己的单就走。即便天气凉了,他也不需要夹克,喜欢穿着短袖衫迎风而行。他徒步走回家,和任何他能搭上话的人说话。有时醉汉们听见他的西班牙语就停下来,邀请他去一个房子里,男男女女在一起喝酒跳舞。他喜欢这样的舞会远胜过酒吧里的面面相觑。就是和这些陌生人在一起时,他练习着他生涩的英语,远离欧拉利奥得意的批判。

回到公寓,他躺在自己的垫子上,四肢尽量伸展,将它占满。他努力避免想家,想他两个爱打架的儿子,和被他取了外号叫做“蜜瓜”的老婆。他告诉自己,只想今天和明天。脆弱原文为morena,指肤色深暗的女人,尤其是拉美裔的。

的时候,他会从沙发下拿出他在一个加油站买的公路地图,手指顺着海岸线向上移动,缓慢而一字一顿地念出城市的名字,努力模仿那种叫做英语的可怕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地图的右下角,是我们的岛屿的北部海岸线。

那个冬天他离开了迈阿密。他丢掉了那份工作,找了一份新的,但工钱也不够多,客厅地板又太贵。另外,爸爸稍微算了一下,又问了楼下外国人(现在他们能听懂他了),发现欧拉利奥在房钱上屁都没付。这就解释了他为什么有那么多好衣服,不像其他人那样干那么多活。爸爸把数字写在报纸边上,给埃尔南德斯兄弟看,他们无动于衷。他有车,他们说。斯特凡瞟了一眼数字,说,还有,谁愿意惹麻烦呢?那样我们又得搬家了。

可这是不对的,爸爸说,这鬼房租让我活得跟条狗一样。

你能怎样呢?托马斯说。生活敲打着每一个人。

我们要处理这事。

关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两个版本。一个是爸爸的,一个是妈妈的。不知爸爸是拿着一个装满欧拉利奥最好的衣服的箱子平静地离开了,还是他先把那人打了一顿,才搭上一辆巴士,拎着箱子去了弗吉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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