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表现出不得不忍受他的样子,似乎他是个讨厌的客人。她和孩子们睡,尽可能频繁地出门,去拜访住在首都其他地方的亲戚。许多次爸爸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推到家里凹陷的墙壁上,以为他的动作能把她从满腹心事的沉默中拽出来。可她对着他又是扇耳光又是踢。你到底为什么鬼啊?他问。你不知道我很多米尼加的一个省,也是该省首府名称。
快就要走了吗?
走吧,她说。
你会后悔的。
她耸了耸肩,一言不发。
在一个像我们家一样吵闹的家里,一个女人的沉默是件严肃的事情。爸爸萎靡了一个月,他带我们去看我们看不懂的功夫片,灌输给我们应该如何想念他。妈妈翻开我们的头发找虱子时,他就在旁边徘徊,等着她开口说话并求他留下来的那一刻。
有天晚上姥爷递给爸爸一个雪茄盒子,里面装满了现金。
票子是新的,发出生姜似的气息。给你。你要让孩子为你自豪。
你看着吧。他亲了亲老爷子的脸颊,第二天买了一张三天内离开的飞机票。他把票伸到妈妈眼前。你看见这个了吗?
她疲惫地点了点头,接住了他的手。在他们房间里,她已经把他的衣服都整理并打包了。
他走的时候她没有亲他。只是把每个孩子送到他面前。跟爸爸说再见。告诉他你想他早点回来。
他想要抱她时,她抓住他的上臂,手指像钳子一样。你最好记得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她说。这是他们五年里面对面说的最后一句话。
乘客稀少的飞机轰鸣着,把他带到了凌晨四点的迈阿密。
他轻易地过了海关,因为什么都没带,除去一些衣服、一条毛巾、一块肥皂、一个剃刀、钱和口袋里的一包口香糖。到迈阿密的机票比较省钱,但他打算尽快去到纽约。纽约才是工作的城市,那个城市最先招来了古巴人和他们的雪茄产业,然后是白手起家的波多黎各人,现在是他。
他找不到机场出口。所有人都在讲英语,标牌也于事无补。
他抽掉了半袋香烟,四处找寻。等终于出了机场时,他把包放到人行道上,扔掉了剩下的香烟。黑暗中他看不太清北美。茫茫车流、遥远的棕榈树,和一条让他想起了马西莫·哥梅兹大道的高速公路1。空气不像在家乡时那样热,城市亮着很多灯,可他感觉不到,他好像穿越了一片海洋,一个世界。一个在出口前的出租车司机用西班牙语招呼他,把他的包往车子后座随手一甩。又是一个新人,他说。那人黑皮肤,背有点弯,但很强壮。
你家在这里?
不在。
那么要去的地方呢?
马西莫·哥梅兹( 836— 905),多米尼加人,是“十年战争”中的大将军,并领导了古巴人反抗西班牙统治的独立战争。
也没有,爸爸说,我一个人来的。我有两只手,一颗跟岩石一样强健的心脏。
对头,出租车司机说。他带着爸爸在城市中穿行观光,来到第八街1一带。虽然街道很空,卷帘门垂闭在每个商店前面,但爸爸还是从建筑里面,从高高的亮着的灯柱上面看见了繁荣。
他纵容自己沉浸在惬意的感觉里:就像有人在带他参观新的居住地,以确认这地方让他满意一样。找到一个地方,睡下来,司机建议说。明早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找点活干。做什么都行。
我是来这里工作的。
当然,司机说。他在一个酒店门口让爸爸下了车,收了他五美元作半小时的服务费。你在我这里省下的以后都用得着。
希望你能混出头。
爸爸要给司机小费,但他已经开走了,车顶上的半球闪着光,召唤着下一个乘客。爸爸把包搭到肩上,开始闲逛,闻着从街面的压缩石块上蒸腾出的热气和尘土。起先他想为了省钱睡到外面长凳上,但没有向导,附近看不懂的标牌也让他气馁。
如果这里有宵禁呢?他知道命运最细微的转折也能毁了他。他前面有多少人来到这么远,只因为一次愚蠢的小违规就被送了回去?天空忽然变得太高。他顺原路走回去,进了酒店,那痉迈阿密的拉美裔聚居区小哈瓦那中最热闹的一条街。
挛般闪烁的霓虹灯牌突兀地侵进街道。他不大能听懂前台的人说话,但最后那人用非常端正的字体写下了住一晚需要的数目。
44号房,那人说道。爸爸也不太会用淋浴装置,但终于还是洗成了澡。这是他进过的第一个没让他身上的毛卷起来的浴室。
听着断断续续的收音机,他开始修胡子。没有他留胡子时的照片留下来,但那很好想像。不到一小时他就睡着了。他那时二十四岁。他没有梦到他的家人,许多年里再也没有。他梦到的是金币,像从我们海岛周围许多沉船里打捞上来的一样,堆得像甘蔗秆一样高。
即便在晕头转向的第一天早晨,当一个上了年纪的拉美女人抽掉被单,倒空垃圾筒里他扔的一小片纸头时,爸爸还是坚持做了仰卧起坐和俯卧撑,这些让他直到四十几岁身体都很棒。
你应该试着做这个,他告诉那拉美女人。这会让工作变得轻松。
你要是有工作,她说,就不需要锻炼。
他把昨天穿的衣服收到帆布背包里,换上一套新行头。他用手指蘸水抚平那些最碍眼的折痕。和妈妈生活的那些年里,他自己洗烫自己的衣服。这些是男人的事儿,他喜欢说,同时为自己的勤修边幅而自豪。裤子上笔挺的折线和鲜亮的白衬衫是他的标志。他们那一代人多少受到了嗜衣成狂的肯尼迪的影
响,到被刺杀的前夜为止,他的领结达到了一万个。穿得这样齐整和正式,爸爸看上去像个外国人,不像个非法劳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