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自述(3)

父亲当时是在一家土布店当店员,到了年三十被无缘由地辞退。那段时间家里一无所有,经常断炊,所谓的饭菜实际不过是大锅的清菜汤。我们常常去菜市拾些被扔掉的破菜来充饥,生病的母亲还不舍得吃,省下来给挨饿的孩子们。每天她还要做大量的针线活,给国民党缝制军服以养活家口。

现在想想那个时代妇女承受了太多太多的苦难,我母亲生了那么多孩子要养活,还要长期从事重体力劳动,久而久之得了一身病。家境怎么能允许她花钱治病?她也不舍得把钱用在自己身上啊。她的精神压力很大,我们家吃饭是最大的问题,饭少人多,一到吃饭母亲就说自己吃饱了。她长年喝凉水充饥,得了病也不能治,逐渐发展成肝硬化,整个人浮肿了,肚子肿得很大。后来的日子,她天天躺着,还日夜坚持做针线活。上初二那年的一天,母亲就对我说:“长保(我的小名),我怎么看什么都是绿色的?”我说:“妈妈,你总看绿色军装,眼睛就产生错觉,你要是经常出去看看树看看天,眼睛就会好一些。”为了给我母亲治病,在外做工的父亲去找中草药,用药后她的病情仍是不见好转,日益加重,但她还是没命地干活,不舍得吃东西。有一天晚上,母亲说她肚子有点饿,让我弄点吃的给她。我找遍家里每个角落,只有半个白萝卜。我把萝卜煮熟,给她吃。母亲吃完继续躺着,一会儿就咽气了。我当时并不知道她死了,不停地摇她的肩。见母亲不睁眼睛也不说话,我跑出去找父亲,他正在回来的路上,手里握着一小块红糖,说我母亲吃了会好的。母亲扔下我们再也不管了,那年她才三十八岁。我在她的手指上褪下了一个久磨而失去孔眼的薄薄的顶针,这是她留给我的唯一的遗产。

年少的我总认为她的去世和吃了煮萝卜有关系,从此对萝卜有成见,很多年我都不吃萝卜汤。母亲重病在身,却没吃没喝,不能及时医治,还要坚持干活,这种生活重压摧毁了她。我们家连棺材也买不起,只能求助“施棺会”的施舍,才将母亲入土。我的母亲一生只照过半张照片,还是因为当局要拍居民证,不得不照,没有钱就和邻人合照在一张一寸照片上,然后各自再剪下自己的像。如今我仍然保留着那张小小的珍贵照片。那个时候没有母亲支撑这个家,家中的日子更难熬,好似天塌了下来。

少年丧母,我只能再次辍学,别无选择。为糊口,白天去学徒做毛笔,刻图章,晚上读书,自学文化课。稍稍攒了一点零钱,就想继续上学,想法插班。那时买不起教科书,我就坚持用土纸抄书,或到书店看书,但当时的书店不允许长时间看书,所以看一会儿就得离开,找另一家书店再看。回家就做笔记,怕忘记了,这样坚持学习,日夜不停。插班的考试,居然获得全班第二名的好成绩。我父亲心疼我,说咱家连饭都吃不饱,你不如去当兵吧,起码可以不为衣食犯愁。我却执意于自己的理想,当时最爱的是名人奋斗的传记书,它们支撑了我,我已经离不开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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