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搏(2)

她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你有早搏,还挺多的,怎么回事儿啊?”不等我回答,她就从浴缸里站起来,湿淋淋光着身子跑出去。她的背影真美,要比从正面看还要美,她的乳房已经有些下垂了。她的腰因为臀部广袤而呈现欺骗性的纤细,屁股虽然有点大,却还算上翘,大腿小腿的皮肤是象牙色的,曲线优美地从腿弯优雅地滑至脚踝处突然收细。圆形的足踵没有令人恶心的灰白色的胼胝,相反却因为有微微的酡红而显得愈发光滑润泽。

她光着身子跑进浴室,手里捏着一块手表,进门的时候她差点滑倒,看上去神色有些慌乱。我说,地上滑,你慢点儿。

她抬腿跨进浴缸,骑马一样跨坐在我身上,把脸贴到我左胸,眼神专注地盯着手里的表。

浴室里安静下来,我能听到我的心跳声和秒针的滴答声。这是个爱大惊小怪的女人。

细滑的水流在我们肉体的间隙微微荡漾,她坐在我的小腹上,我感受着她臀的滑腻,这个姿势把我疲惫不堪的尘根再次唤醒了。

“二十七次!一分钟,我听到了二十七次早搏!”

许多年来这颗心脏都与我相安无事,它不过是寄居我体内的一个经常捣些小乱的寄生物而已,而它的宿主,也就是我,拥有宽容的崇高品性,只要它不拒绝工作,也别给我带来过度的不适,我是不会理会的。然而现在我知道它在慢慢拓展自己的寄宿空间,否则此时刚刚趴在我胸前的女人不会听到清晰的、异常的心跳声。这几个月来,就仿佛一个不断增肥的胖子,它的屁股本应安放在左边的一半座位,而此时却正在向我的胸骨右侧蔓延,这是心肌逐渐肥厚的过程。我知道。

姥姥姥爷用古老的招魂术遏止了我四岁那年不断升高的体温,当我那个小巧而胆怯的灵魂从旷野中、从坟茔中被召唤回来的时候,它已不是那个只有四年人世体验的灵魂了。当它再次进驻我的心脏之后,开始如我故乡坟地中的鬼火那样毫无先兆地抽搐,仿佛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它把我正常的心脏节律悉数打乱,此后这颗心脏就随心所欲地跳动,完全落入小人的操控之中,它经常变换鼓点,有时候是“咚嗒”,有时候是“咚咚嗒”,假如因为我活动过于剧烈就“咚咚咚嗒、咚咚嗒嗒、咚嗒嗒咚”,这个蹩脚而操蛋的鼓手在我退烧之后不久就被它的主人感知到它的存在,我常常气喘吁吁地跑到我爸爸跟前,拍着小胸脯说:“爸……这这……蚂蚱蹦,蹦蹦蹦……”

蚂蚱是四岁的我知道的、唯一会蹦的东西,我觉得就是这种东西跳入了我的身体。

我那不是捧着瓷钵研药,就是盘腿坐在炕头看书的爸爸最初并没有在意,他总是冲我打发性地笑笑,然后把一颗琥珀色的鱼肝油丸塞到我嘴里。

那时他总是从公社卫生院里拿一些鱼肝油丸给我和我哥吃,弄得我俩天天一嘴鱼腥味,村里的猫都喜欢围着我们转,我哥允许某些看上去干净整洁的猫跳进怀里,它们就显现出蒙召恩宠似的喜出望外,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他的嘴唇。我哥被村中的孩子们封为“猫王”,当时我对他能召集那些从不肯靠近人的野猫的本事羡慕不已,但随后就发现自己也拥有同样的本领,从而把我人生中第一个偶像从神坛上拽了下来。只是那些孩子再不肯把“猫王”的封号给我。许多年之后我知道了有个唱歌的老外也叫“猫王”,我怀疑他是因为小时候也有鱼肝油丸吃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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