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搏(3)

村里的孩子不知道鱼肝油丸是什么东西,我爸也从来不让我们告诉其他人,他以少有的严肃和神秘表情要求我们严守秘密。因此他也不可能说得更多,我和我哥对这种奢侈的零食之来源、之成分、之营养价值一无所知。

只知道这些半透明的小药丸是我爸偷来的,它们含在我和我哥的嘴中慢慢融化。在那个饥馑的年代,这些小药丸为我们的发育提供了相当可观的营养。我爸死在车轮下的那天,我哥杀猪的情形攫住了我的目光,我妈却停住了哭声,她从我爸手里发现一个小纸包,她打开后看到十几颗椭圆形的药片,有红色的、粉色的、绿色的三种,药片的一面有几个凹下去的文字——“果味V C ”——这是他为我们偷的最后一点营养品。味道酸甜,含在嘴里,唾液一会儿就充满了口腔,我在药片化完后再把要决堤的一大口口水咽下去,绝不让它们有丝毫外流。

这种比糖还好吃的药片,我哥和我只吃了这一次。此后我们也再没吃过鱼肝油丸,那些野猫也不肯再簇拥着我哥和我。

当我第三次跟爸爸说“蚂蚱蹦,蹦蹦蹦”时,他把听诊器的听头一端摁在我胸前,我看到他脸上表情的变化异常丰富,先是眉毛拧到一块,然后鼻子被歪曲的嘴牵扯,脸上生出许多怪异的曲线,我很奇怪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脸上出现这种表情。

我想大概是那个在我胸腔里乱蹦的蚂蚱把他吓着了。

说出来你们也不信,我吃过活蚂蚱,我妈说蚂蚱能吃,我哥也说蚂蚱能吃。有一天我哥捉了一只蚂蚱给我,他说你要饿你就吃。我当然饿,妈早上熬的粥实在太稀了。我哥把蚂蚱放到我手里后就又去捉了,我坐在草堆里,看着不远处我哥高高撅起的屁股,闻着刚刚有人割过的草香,那是草的血液的味道。我爸说,草也流血,只不过草的血是绿色的,草的血是香的,人的血是腥的,是铁锈味儿的。

我松开一根手指,蚂蚱还在使劲蹬腿,这只蚂蚱通体油绿,挺着个大肚子,像我们村冯爱民他娘。她也挺着个大肚子,冯爱民说,她娘要给他生个弟弟了。我松开两根手指,蚂蚱伸出四条腿儿抓挠踢腾,我怕它跑了,就把它塞进嘴里,我感觉它在我嘴里跳来跳去的,我拿不准它有没有牙齿,怕它咬我的舌头,也没敢嚼,就把蚂蚱囫囵着咽下去了。

“×你妈,蚂蚱!”我爸脸上的可怕表情把我吓哭了,可我知道我不能骂我爸,我就骂蚂蚱。我爸把听诊器卷起来,什么也没说就坐在那儿继续看他那本破书。我傻愣了一会儿,刚要转身去找我哥的时候,我爸回过头对我说:“小冬……别乱跑了,上里屋炕上躺会儿。”

那个年代没有像样的医院、没有B 超,可我爸就诊断出我得的是心肌炎了。他真是个聪明人,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死得那么难看呢?一肚子的屎都被轧出来了,我真想不通。他的书多厚啊,趁他不在的时候,我和我哥捧着那本沉甸甸的书,翻看那些神秘的文字和图片,那时候我哥认识字了,有一天他抱着我爸的书,得意地指着第一个字说:“小冬,你看,这个字念肉,你学会了它,咱们过年的时候就能吃上肉啦。”

十八岁那年,我妈赶到县城,给我打好铺盖卷,她把我爸留下的这本书裹进被子里,书的封皮已经找不到了,破破烂烂的书脊上写着三个字:内科学。

那个字念“内”,不念“肉”。

从雷春晓家出来,风有些大,碧蓝的天幕之上云白得耀眼,它们被风梳理成条状,仿佛一个垂暮老人凌乱扭结的白发。地上铺着厚厚的树木的枯枝败叶,我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踩着落叶行进。有汽车驶过的时候,不时有落叶被车轮卷起,又被风送到更远一些的地方落脚。有几片心有不甘的落叶向着汽车离去的方向虚张声势,旋即又缓慢委顿于地,与地上的落叶轻轻碰撞,发出细不可闻的、好似垂危老人的鼻息。

我把手抄进夹克兜里,摸到一个信封。我停住脚步,信封口并未粘上,从里面抽出两张一百元面值的钞票和一张字条。字体很熟悉,她的名字经常在我下的医嘱下方出现。

丁冬:

你承认我是你姐姐吗?如果承认的话就把这点儿钱收下,去买点好吃的,有营养的,你心脏不好,老吃方便面一点营养都没有。少抽烟,尼古丁刺激心脏,你是医生,应该比我明白呢。

春晓

我靠在一棵树上笑了,把字条揉皱、展开、撕碎。我说:姐,姐,我和我姐上床了,然后我姐给了我二百块钱。

真没白爽啊。我想。

这就是我和她之间的第一次金钱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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