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5)

屠格涅夫的名著《罗亭》(另一部也可视为骗子小说的经典之作),写最后两名恩怨风雨的老朋友在雪天逆旅的驿站相遇(又是交通工具),感慨的引述翻译过来平淡无奇的俄罗斯老俗谚:“是的,我们全都听天由命——”;纳博科夫在被问到他每十九年就飘洋迁居的一生时,难得动情的仿佛把《罗亭》的老友对话接了下去:“在英国,我曾同格雷厄姆·格林一起吃午饭。我也同乔伊斯一起吃过晚饭,同罗伯-格里耶一起喝过茶。孤独意味着自由和发现。一个荒岛也许比一座城市更有劲。不过,我的孤独,从整体来讲,没有多大意义。这是环境使然——船搁浅了,潮流反复无常——”

正如我们再怎么翻书回头确认,也找不出弗兰德斯究竟在她生命的哪个时间数学点正式成为骗子,在日后台湾一波一波涌起来的潮水中,林同学商校念完先干了几年好推销员(他的业绩动不动全公司第一),再顺势转入所谓的多层次传销;另一道也在台湾经验里的支流是,他们一群寓恋爱于公益的年轻男男女女,成立了一个宗教意味的、假日跑跑孤儿院养老院并募集捐款的团体。推销、直销、公益和恋爱,全都带着浮夸、吹嘘、洗脑和买空卖空色泽,活过那段岁月的台湾人都知道或说记得,这两股潮水一会流,不必然但多么容易把人不偏不倚的推过去,最终搁浅在一方名为骗子的岩礁之上。

我从来无意轻怱人在巨大命运潮水中俯仰的自由意志,和一次次道德抉择暨其责任,我真正想说的是,骗术很少是独立的、创举的聪慧发明,它有很大一部分只是人对当下自身所在命运潮水顺服、侥幸、揩油的结果,就像弗兰德斯的行骗和行窃基本上是同一件事一样,也因此,当潮水转向,原来的骗术也就跟着失去凭依不成立了。要叫一个只比社会平均聪明程度高一点点,又耐心不足、欲望远远大过他能力的骗子,与时俱进的一次又一次更新他的骗术,我们可能就弄错人了,如果有这样的人,他的名字应该叫托尔斯泰,叫狄更斯、福楼拜、纳博科夫、格林或加西亚·马尔克斯吧,我们说,即便在这样以创造为名的睿智领域里,能一再更新自己、如狐狸千智的人物仍属少数,像张爱玲,聪明锐利如此,她一生只能写同一趟命运潮水的小说,不是吗?

潮流反复无常,但骗子不死——从电视上、从报纸上、从日常生活经验里我们感觉的好像是这样,但其实不然,不是老骗子不死,而是新的潮水总是带来全新的另一批骗子:不是个人的骗术苟日新又日新,而是骗子已然替换过了。原先的骗子哪里去了呢?如果没腐烂掉,他们只能搭车离开,找寻他们熟悉的、如鱼得水的那一种昔日潮水,去某个他们这一招半式依然行得通的地方,人类社会的发展从不均匀,惟零乱无序中仍多多少少存在着某种线性时间表。

也因此,每个骗子的人生都有着某种怀旧的生命情怀,寻寻觅觅——我不必问都猜得到,整个九○年代在大陆如巡回演唱歌手的林同学,曲目戏码仍是他在台湾的那一套,结合直销和恋爱,永远坐不暖席,永远一两名陌生女子随侍左右,永远有接不完打不完的电话(谢天谢地有人发明了手机,真不知道以前那些日子怎么活过来的),永远又像先知又像投资代表般准备把外头广大世界、外头某一个黄金国给引进到这个不知有汉遑论魏晋的小城小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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