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4)

从一九六九到一九九五这二十六年时间,恰好一点的话,比方像我个人,是十岁的完全摸不清生命东西南北到三十六岁的已经感觉开始衰老知道人生处处不可能;或像侯孝贤,是二十岁还惋惜没当成流氓到四十六岁的这辈子只能认命当个国际级大导演云云,我们稍稍夸大或者稍稍自省的来说,这几乎就是你还能选择干什么的一整个核心人生了。说真的,这辈子我还很少欣羡过日本人,即使在台湾一直相对简陋相对贫穷的不对等状态下,我对日本人仍同情的时候居多,那样光鲜亮丽的社会景观之下,我总时时察觉到那里人们的紧张、沉重和弱怯,个人被巨大的集体压制得动弹不得,无力抵抗久了也就完全不敢或甚至忘记了可以抵抗,我真的还想不出有哪个所谓的文明进步国家,个体的、民间的反省力量防御力量会如此薄弱如此认命,如同奇怪演化适应了某种窒息缺氧的状态。但我坐在矢切の渡的江户川上,吹起长风,听着汩汩流走的时间声音,想远比我悲观易感的朱天心引用不只一次的爱伦·坡那几句话:“你的幸福时刻都过去了,而欢乐不会在一生中重来,唯独玫瑰花一年可盛开两度。”很开心很欣慰这在这里不成立。寅次郎每次回家都是突然的、想到的、没为什么的,通常是他又作了个梦之后(都是沾沾自喜却又符合他个人特殊毛病的荒唐梦,梦中,他化身为出手惩治恶霸的剑客,劫富济贫的侠盗,游龙宫谈恋爱的浦岛次郎,发明便秘特效药得诺贝尔奖的医学车博士,捕大白鲸的阿寅船长,患惧高症的登月太空人,还有一回居然是护佑生民的地藏王寅菩萨),醒来发现自己原来身在某个异乡小旅馆小民宿的榻榻米上。但对于这一代的日本人,这个欢乐是会重来的,而且真的像玫瑰花一样一年盛开两次:还不是一年,而且是连续二十六年,是生命中最稳定最守约定最可依靠的幸福事物。这已不是所谓的风雨故人来了,而是你可以预期它、安排它,放入你的日常生活中,成为你生命里确确实实的构成,甚至不知不觉在你身上注入了一些寅次郎式的欢快特质,改变了你的人性(弗吉尼亚·伍尔芙说的:“×年×月×日那一晚上,欧洲的人性有了改变。”)以及看世界的目光,你成为一个比较好的人。所以这一代的日本人有过这个说法,说不看寅次郎,感觉上好像这一年没个着落不算完成一样,是的,寅次郎某种程度已是个节庆是个祭典了,像三月花开穿起美丽和服拍下照片的女儿节,五月把鲤鱼飘高挂猎猎作响风中的男儿节,清凉夏天夜里到河边放水灯流往彼岸的盂兰盆节——

所以我们差可想像,何以倍赏千惠子会把自己的半生自传命名为《哥哥》,有寅次郎这样的哥哥,在现实人生里你还需要什么哥哥?我的意思是,对我们这些可能是最后一个世代还拥有成排兄弟姊妹的人,不会不知道如今所谓的兄弟姊妹大致是怎么回事,比水浓比水密度高的东西遍地都是,大家就别装了吧,通常幸福无间的时日不会长过童年,如同梅特灵克的青鸟般是某种无法存活于现实天光和人生真相的东西。随着各自童年结束,接下来便是一晃几十年逐步淡漠稀薄下去、行礼如仪但毋宁只是义务的拖行岁月,最终正式断裂于父母亲的衰老死去,仿佛父母是水落石出之后仅剩的联系,这共有的源头一旦消失了,我们也就回复成无关系的人,并偷偷在心里松了口气。戏梦人生,倍赏千惠子是个熠熠发光的大明星,但对她而言,作为一个妹妹的车樱极可能是个更美好更充实而且无可替换的存在,可以要流光驻留幸福延长,而且一延长便是结结实实悲喜交集的二十六年整整。用博尔赫斯喜欢的方式来说,这是大明星倍赏千惠子去饰演车樱?还是一个生于柴又长于柴又的女工作了明迷的梦,梦中自己是倍赏千惠子呢?然后一觉醒来,又得“心配”此刻不知人又在哪里的哥哥寅次郎,不知道又欠了人家旅馆老板多少住宿钱,不知道有没有饿昏在路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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