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今天我们不是已经自由了吗?再没有昔日的实用幽灵在背后催赶我们追蹑我们不是?我们不是可以回复成一管毛笔、一个字、一张纸的全然干净宽阔状态?一定要这么说也没错,但在我们这个喜欢把万事万物全赖给自由(不足)问题的稍嫌没志气时代,我们往往更欠缺更亟需的不是自由,而是其知识和技艺。几千年来加诸毛笔之上的实用要求,固然多少规约着技艺的进展方向,也多少禁锢了某部分想像力(在阻绝过滤更多胡思乱想同时),但根本上,毛笔之为物仍是一切的中心,实用的要求并不破坏、并不异化毛笔书写技艺的堂堂进展,它毋宁是个更多出来的、更严苛的要求,逼迫书写往更难更深处挺进。而且话说回来,几千年来中国人也许在政治主张的自由有所不足,但在写毛笔这事上他们绝对有充分的、乃至于远胜我们今天的自由。自由的多寡,从不是中国这项书写技艺长河的困境所在和解答。
事实如此绝无夸大。就相关器物工具来说,唐宋以后桌子有了,笔和纸张的相遇角度起了微妙的改变,也松了开来,允许人做各种不同握笔方式的尝试,然而由于人的生理构造关系,能做得到的握笔方式总是有限的,今天我们能想到做到的、乃至于还没想到的、各种别扭痛苦折磨的方式其实都有人试过了,包括像清人何绍基那样立马弯弓、不动指腕而用全身力量来写的所谓“回腕”方式(有意思是,他自己曾累坏了感慨,古人大概不会用这么辛苦的方式写字。像拳击手一样每写三分钟一回合就得坐下来休息按摩补充氧气)。柔软吸墨的宣纸也出现了,允许写字的人往墨色的浓枯光谱变化上试探,这是一辈子写小硬纸单一墨色的二王父子的未知领域,字的大小也同时解放了,不再受制于小竹简小纸张云云。总的来说,在工具的限制上,唐宋以后的书家还远比我们自由而且有利,我们有的他们都有,而且就写字一事上质量远比我们专业精良,原因很简单,我们今天的桌几、纸张乃至于毛笔大体上是远离写字的人制造的,服膺的是工业、商业的普通逻辑,不像彼时系直接因应着写字者的需要、甚至瞄准各别书家一人的特殊要求“订制”的。尤其是毛笔最重要的笔锋兽毛这部分,鹿羊狼兔各自性格不同,没有什么最好最贵的笔,只有最嵌合你书写技艺、最知道你要干什么那支笔。是,就跟齐白石晚年使用多杂质的劣石一样,他要的不是万年亿年大自然耐心蚀雕的柔顺风景,而是大自然的另外那一面,暴雨暴风洪水冷热快速切割撞击、崖岸巨岩瞬间崩沦如刀起刀落那峥嵘的另一面。
另一个历史事实是,在几千年实用的、安分的时光中,总屡屡有不实用不安分的字,像宗教性的、志功性的、留下历史一刻冻结时间的碑铭文字就是,这是我们所谓的神圣文字,因此不仅不服膺、通常反而会刻意的逆向一切实用逻辑,不如此不足以挣脱平凡让它熠熠显示出来乃至于带着神圣威吓力量,比方说著名的“天发神谶碑”看起来就是这样写的。也总有更多不实用、不安分、像听得见某种魅异笛声起身而去的人,每个时间每处地点每簇人群都有这样谓我何求的疯子,像钟繇可以为了写字去盗墓,像二王父子,除了养养鹅、在东厢房躺着吃零食睡午觉、偶尔干点小奸小坏的事而外,仿佛漫漫人生就只是写字不管其他。在历史文献中,那种苏东坡所调笑的写坏丢弃的笔头、练字的废纸堆积如垃圾山的例子比比皆是,甚至眼前无笔无纸时也照样写字,想像自己手中握着笔以广阔天空为纸作书,写只有自己看得见的字,这后来还被认为是练字的最佳方式之一:也就是说,你跟整个世界的关系就是字、就只剩字了,如罗兰·巴特讲万事万物对他而言无一不是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