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茂却顾不得这些,忙转身过去,便见小屋隔壁的另一间屋子房门打开,一股子浓烈的酒肉味儿和着放肆的笑声透出来,接着便见七、八条大汉从旁边的小屋里打着饱嗝出来,看打扮和模样是山里的打柴人或猎人,背着长长的弓、粗大的砍柴刀。重茂微微一惊,但见谢云流纹丝不动地坐着,他便不敢乱动。
那几名猎人说着长安以西的土话,声音吵闹得重茂耳朵都嗡嗡地响,不一会儿老黄出来,这几人跟老黄打着哈哈,骂了几句贼热的天,转过来又为几文酒钱争吵了好一会儿,才骂骂咧咧地结了账。
谢云流冷眼看去,只见从他们破破烂烂的腰带中掏出来的,都是被磨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贞观通宝”钱——这是乡下人才用的老钱,如今的大城中已经见不到高宗以前的钱币。八个人,一共付了二十七个贞观通宝,好说歹说又从店里拿了一小壶酒,这才摇摇晃晃地相互搀扶着上路,走出店面,几个人唱着山歌,消失在大路另一边的树林中。
重茂见谢云流一直盯着那些人,低声道:“师兄,怎么了?有何可疑?”
谢云流摇摇头,重新端起自己的茶杯,道:“没什么。”
“二位爷,等久了吧?”老黄乐呵呵地从屋外进来,提着一壶茶。重茂慌忙看自己面前,却不知啥时候被谢云流又从旁边桌上拿来了一副新茶杯。
老黄赔笑着给二人面前的杯子满上。重茂还是一动不动,待谢云流喝了一大口,这才从容捧起杯子饮下。
谢云流看了眼老黄,随口道:“刚才那些人好吵。这都是附近的猎户吗?”
老黄放下壶,拍拍手笑道:“那不是附近的猎户——枫华谷虽大,却是东西往来的大道,还有天策军营在此,天子时常驾临围猎,这附近就是地下的老鼠也早就捕杀一空了!这些都是东都来的应役户,在京里供奉太子、公主府上打猎的,如今已经服完了役,这就要东去了,咳!都是些破落户,饭钱都出不起,也不知道在京里挣的钱都塞哪个窑子胡同了——”他忽然吐吐舌头,虚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赔笑道,“打嘴打嘴,我在二位爷面前胡说!”
谢云流微微一笑,道:“无妨。”
老黄提了茶壶,转身又过去打茶。乡下地方,茶都是放在门前的一口大茶缸里,得一壶一壶打出来,再倒到碗里。老黄慢吞吞地用大铜提子打着茶,又慢吞吞地转回来,谢云流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他。
“两位爷是纯阳宫上的道爷,”老黄拉过一张小凳,在他们桌旁坐下来,笑道,“这乡野粗茶给二位道爷喝,真是简慢了。”
“只要是干干净净的茶,都解渴。”谢云流道。
“那是那是,”老黄一张胖脸上全是油汗,手里拿着把大蒲扇只是扇,“咱这老店,好东西没有,就是干净——就在溪水边,什么都干干净净的,二位爷不嫌弃,那就好!”
“这溪水倒是甜。”
“甜!怎么不甜!”老黄笑道,“这里的水还算次一等的,往上游走十里路,那里的水可是历代进贡皇帝爷的水,啧啧,又甜又解渴,当年前朝的文帝就好这口水,要不,还没这么片枫林呢!”
“哦?”重茂奇道,“难道这枫林,还是杨坚所植?”
“恰恰相反,”老黄笑着给他添了茶,“咱这谷啊,一百多年前还是片荒山呢!只有沿着溪水有竹林,其他地方都荒着,我爷爷说,草有人胸口那么高,就是没有树。树都上哪儿去了呢?都被隋文帝砍了去修新长安城了。”
隋文帝杨坚建立隋朝时,嫌弃旧长安城制度狭小,无以彰显新朝之盛,下令在旧都旁建造新城。新长安城于隋开皇四年建成,虽然只花了差不多一年多一点的时间落成,却是穷尽天下城邺之精华,高大雄伟,堪称数百年之盛,直到今日,长安城的内宫还是在隋代基础上加以扩建而成。重茂点点头,这是家事,他自然清楚得很。
“那这一片枫林……”
老黄喝了口茶,微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