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王旦一开始明确反对真宗这样好大喜功,那天真宗赐给他一大瓶酒,很沉,说:回去跟你老婆孩子共享吧。他抱回去打开,里面装满了珠玉宝贝,他明白了,皇帝要封禅,先封他的口。从此王旦不敢反对了,不但不反对,慢慢地,作为宰相,那些迎祥瑞、接天书之类的事,他也不得不去主持出席操办。王旦为此内心很痛苦,死的时候命儿子将他的头发剃了,以布衣装殓薄葬,以表示自己这辈子没有能成功向皇帝谏言,阻止皇帝封禅,在道义上是重大亏欠。王旦此举,不失士子本色。另一位臣子孙奭,一开始就严词反对真宗封禅,数次上疏,激词切谏。每当朝廷媒体公布有什么祥瑞出现,比如黄河水变清之类,孙奭老师就上言激谏,孙奭明晓经史,博古通今,他的言辞之激烈,今天读来仍让一般人胆战心惊。读孙奭的谏章,我觉得当今写时评言辞再激烈也激烈不过他,那些动不动就说谁写文章言辞刻薄啦、写文章太损人啦等等,都是没文化,没读过古人的谏诤文章。现在的人写文章再激烈、再损,也比不了古人。
可是,真宗皇帝让人赞叹之处就在于,他一点都不生气孙奭谏诤章中所说的那些难听的话,那些在今天看来都够杀八百回头的文字,真宗皇帝全部容忍了。
其实宋真宗让王钦若、丁谓等操办封禅,没多久自己都后悔了。但是,皇帝不能朝令夕改,太不严肃了,让天下轻之,问题更严重,马到临崖收缰晚,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古绑架君上以伸己意者,都是利用了皇帝这个心理。所以,真宗内心知道孙奭等人的话是真话,只是一时不能正面采纳。
自古士子入仕当官,文死谏,武死战,是为忠诚,绝不是在庙堂上分利益,勾兑关系,给自己谋身家。孙奭等冒死谏言,其实是对朝廷有信心,凡是对朝廷抱有希望和尊敬的,都愿意上谏言给它,批评它、指摘它。否则就随便它死活,自己顾自己——宋朝宰相富弼政治上遇沮,退休回洛阳老家,学佛,整天和和尚混在一起。陕西蓝田学子吕大临给富老写信,严辞谏曰:您作为一个士大夫,能在庙堂上为国服务则服务,退居林下也应当教化乡里,怎么能置圣人义理不顾,学佛自了?您这样做是表明儒家思想不够深远广大,跟一般的浅薄读书人一样,一旦受挫折即脱儒,不入于庄则入于释,我认为您这样做是错误的。富弼读罢信,深谢之。
至于说为文,今人观所谓批评文字,动辄指其戾气,什么语言暴力之类,这都是没有读多少古人的谏诤文章。今人议论文字,以疲沓无骨为周全,实则绵弱无神采,说了不如不说。然而习惯已久,文章偶有气象者,读者先受不了,认为你狂躁不安稳,你语言暴力。以至于视批评为骂人,呼作者为愤青。我倒是认为,今人想学欧阳修之为文温纯雅正、蔼然仁者气象是学不来的,倒不如矫枉过正,先学学古人的谏诤之词,或许可以先为今人文字涵养一点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