谏诤犹如挤粉刺(1)

下对上匡以正言,曰谏。谏,通俗地说就是提意见、批评。居上者,一般不喜欢其下属提意见。凡进谏,皆出于忠心,但常常因为言辞激切而失敬,或因机会场合不当而冒犯长上,所谓“直必见非,谓之靡上。严又被惮,不得居中”(《唐高力士墓志》)。

是故荀子曰:“谄谀者亲,谏诤者疏。”总之,一般人不喜欢别人提批评意见,这是人之常情。

皇帝处理军国大事,万机之繁,不能不兼听,靠他一个人再圣明也忙不过来。但是,你不喜欢听谏言,是人之常情;别人一般不喜欢没事找事给你上谏言惹你不痛快,也是人之常情。应该说,居上者比居下者更需要别人谏言,需要借别人一双双慧眼。而人为常情所阻,远灾避祸以自保,宁愿钳口不言者居多,怎么办?靠人的自觉是指望不上了,要在制度设置上解决这个死结。所以,设司谏、置言官,专门负责在旁边看,看到偏差过失,及时谏言,同时倾听清议,择善采纳。

宋太祖、宋太宗二朝,励精图治,从上到下,虽有过失,但总体上是奋发向上的。宋太祖听臣下谏言,可以说是每闻谏诤则喜,进谏者无论所言是否切当,太祖都能看出谏诤者的良好用心,即便不予采纳,也嘉奖慰勉之。君臣可谓心心相印,上下一体。上下一体、心心相印,不是谄谀取媚君上,也不是土匪出身一起扛枪一起嫖娼那种亲密无间,而恰恰是谏诤抗言,上下得心。宋太宗时,“陕西愣娃”寇准常常危辞切谏,有时候说得太宗都生气了,站起来就要走,寇准猛扑上去,拉住太宗的龙袍说:您先坐下嘛!坐下嘛!有啥话咱慢慢说嘛!然后把自己的话全部说完。弄得太宗没脾气,几次这样谏诤,太宗渐渐觉得寇准的意见提得对。于是叹曰:朕得寇准,犹唐太宗得魏征!

谏言者,一般没有好言辞,即话说得都不好听。所以进谏是件危险的事儿,谏官是个危险的职业。但是,正如京剧《法门寺》里宋巧姣唱的两句散板“民女宋巧姣有深冤,地方官不作为”,父亲陪她去拦太后进香的鸾轿鸣冤告状,她父亲见皇家威仪前呼后拥,有点害怕,劝女儿:咱这状不告了吧。女儿说: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告。父亲说:民告官可有罪。宋巧姣唱:“明知道深山有豺狼虎豹,哪一日峻岭上断了砍樵!”这两句过路的唱词,一般演员唱得并不用心,随口就带过去了,但是这两句词真可谓“近乎道矣”!把很多事情都说清楚了。谏诤者也是这样,明知道提意见会惹上面不高兴,让人生气,自己绝不落好儿,但是,有意见不提,犹如青春期的脸上有粉刺不出一样难受,非说不可。儒生给秦始皇谏言,去一个杀一个,一连杀了二十七个,谏诤者前赴后继,残暴如秦始皇自己心里也发毛了。他举起屠刀之时,在内心里其实已经被谏诤者打败了。

谏诤者并不是专门找别扭,正如亲近者并不是一味地谄谀阿附一样。谏诤者是用一个类似客观的道理、标准,来比照指出君上的过失。宋真宗其实是个不错的皇帝,但是做错了一件事,这件事说严重点儿,可以说是宋朝命运的转折点。他被阴险狡巧的王钦若忽悠,王钦若下了一盘很大的棋:绑架皇帝以打击排挤异己。真宗承继太祖、太宗两朝积累的雄厚成就,又在寇准的辅佐下,与契丹签订盟约,以经济援助的方式,了结了两国历史性的敌对关系,使两国一百年无大的冲突,因此志得意满。王钦若说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要去泰山封禅谢天。真宗不像太祖太宗那样吃过苦,所以性格活跃,容易动荡。人家说他功德全备,应该学史上谁谁去泰山封禅,他就心里痒痒得不行,想去。谁知道一答应就被绑架了——皇帝的决策就是十分重大的决策,不能随便更改。否则惹天下耻笑事小,让天下人从此内心深处轻君即鄙视君上,问题就严重了。要封禅就要有许多舆论准备,于是在王钦若的安排下,一会儿哪儿又降甘露了,一会儿哪儿又出瑞兽了,一会儿哪儿又开奇花了……反正,自从真宗想封禅,大宋朝天南地北所有的祥瑞征兆都攒堆儿似的出现了,跟约好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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