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老虎菜的人(8)

那件事?和我母亲,和我们这个家有关吧?

我冷冷地扫了一眼苏美蓝,后者冲我父亲笑了笑,嘴巴一努,脸上露出与她年龄、身份极不相称的娇态。

我忍住恶心,却难以忍住对苏美蓝的好奇,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转身走在父亲前面,在停车场等他。

董靖华一路沉默,我也一声不吭,快到家时,董靖华说他待会儿还要跟客户谈事情,就不下车了。我依然不说话,董靖华被我的沉默给激怒,加快车速,又猛然停车。我以为他会叫我滚下去,头一抬,看到母亲正站在车旁的人行道上。

两个礼拜没看到母亲,她起码瘦了十斤。董靖华满脸惊恐,下车,走到我母亲身边。

那天董靖华哪儿也没去成。第二天他送我母亲去了医院。

从跟那之后每个周末我都回去陪伴母亲。有时在医院,有时在家里。

家里弥漫着香烛燃烧的味道。母亲坐在佛像前,形销骨立,像一名真正的苦修者。精神稍好时,她最喜欢翻看那十几本影集。黑白照,彩色照,她一张张看过去,每张都要注视许久。

过去的时光,凝固在这些相片中。母亲的青春,母亲最好的年华,都在相片里。

她仍旧担心我将来的生活。倘若功课不佳,找工作受阻,恐怕我连一日三餐都成问题。我知道她的潜台词,知道她一切的担心都缘于我的体型。然而母亲再也没提及我的体重。

“妈,我必须减肥了。”

“没用的。高矮胖瘦,由不得自己。”

母亲把我的肥胖归于命运的安排。病中的她,将她一生的遭际全都归结于命运。她认命。

一年后母亲死于妇科顽疾。在她住院期间我观察过所有病友和她们的丈夫、家人,发现她们几乎没人拥有通常意义下的幸福家庭。我得出结论:被痛苦压抑的情感所折磨的女人,比其他女人更容易罹患妇科顽疾。

这是一个小范围调查总结,不够科学,不够全面,甚至完全可能是个巧合。但对我而言,它就是真理。

苏美蓝的出现和我母亲的死亡,两者接踵而至。而我的体重,在母亲患病期间非但没有下降,反而飙升到一个至高点。一切皆有因果,一切源于一个男人。

我知道谁是杀害母亲的罪魁祸首。他们联袂作案,如今却逍遥法外。

我也是帮凶。我的体重是母亲的心结。就连最理解我的颜阿姨,也希望我能减肥,减到一百斤以内。

办理丧事期间,我吃得极少,有时甚至滴米不沾,只喝水,饿得两眼发花,嘴巴无味。

我在厨房里寻找一种食物:好吃、刺激、吃后不长胖的蔬菜。

我找到了一根大葱,半只红灯笼椒,一个洋葱。很好,每一样都符合我的要求。我把它们洗净,大葱切丝,红灯笼椒切丝,放进一只深碗里。

剥开洋葱干枯的表皮,剥开一层,再剥开一层,眼泪被洋葱挥发出的特有气息给刺激出来,我也没去擦,泪眼朦胧,把剥下的洋葱放在案板上,用刀切成极细的丝。

三样东西全部躺在碗里,嫩黄、鲜红、粉白。镇江陈醋、花椒粒、白糖,像做凉拌菜一样,把它们腌制一会儿。

冰箱里还有几根香菜,摘去枯败的部分,用水洗净,搁在那碗菜上面。

大葱与洋葱,具有不同的生猛劲儿。红灯笼椒混迹其中,徒有色相。香菜碧绿,气味诡异。我淋了点麻油在上面,在一片眩晕下,一句诗浮现脑海。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一碗全素的蔬菜,气息却刚猛如斯。

我要将这碗菜命名为老虎菜。

第一口食物下肚,胃部如燃烧的湿柴。几秒钟后,不适感消失,口腔里充斥着食物浓郁的味道,辣、甜、酸、麻,丰富而刺激。

我大口大口吞吃着老虎菜。

我变成了一只猛虎。

董靖华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

“你在瞎吃些什么东西?”

我仰着脖子,将碗底的汁水,连同花椒粒,一并吞了下去。

董靖华看着我,说:“你妈看到你这样,会伤心的。”

他低沉的语音,无辜的表情,让我的心像被抽打过一般,每跳动一下,就疼一下。

“我只是伤了妈妈的心。你呢?你们呢?你们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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