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远游,需要足够的学问,”波斯人说,“正如狮子外出,需有赖以生存的力量。”
重返大食后,伊本·泰伯礼每每以学者自居。漫不经心的范鹄没听明白这句话,还以为朋友是想提示大伙,沿途要注意猛禽野兽。在巴士拉,自从离开萨懿德法官的府邸,范鹄决意冲开障壁,让杜七归国返乡。两人的会面冥冥之中已经注定,杜七郎并不指望得到任何人帮助,即使郑万乾、范鹄是他远道而来的同胞。阿苡涉则想方设法将他留住。那晚,豪华的厅堂、精美的酒食、逞娇竞艳的舞姬以及情歌能手,无不让范三郎触目伤怀。当一位客人询问,中国是不是没有葡萄酒,他立时想到,眼下在扬州陪裴月奴同醉之人不再是他自己,而是他水牛似的生意伙伴尉迟璋。
“当然有,”男人克制着激动的心情,挥手驱赶同样激动的黑苍蝇,努力不去回忆那些令他倍感酸楚的良辰美景,“李太白还曾经为它赋诗。”
“素闻中国的粤水比底格里斯河更大,”另一位来客问道,“或者至少同样大小?”
“它们谁大谁小,在下不清楚,不过敝国尚有大江大河比粤水更宽阔。”
他的回答再次引起一番骚动。在众宾的观念里,范鹄来自一个无比辽阔的国家,可是此番宴会使之变得更大了。这时,萨懿德法官问客人,他们起程之前,广州是不是发生过火灾。郑万乾、范鹄,以及消息灵通的吕掌舵皆不得而知。
“回国的朋友告诉我,”老法官其实是在替他经营商铺的女儿发问,“广府的屋舍是用木材和芦苇搭建的。我以为,假如不是那儿发生火灾,烧毁了货栈,瓷器的价格为什么会升高一截?”
“货价像大海一样有涨有落,”范鹄说,“此乃常情。”
实际上,自从刺史宋璟开元初年下令烧制砖瓦,以代替竹竿茅草来造房盖屋,广州已摆脱隔三差五便遭焚毁的厄运。然而,火龙把全城烧得神焦鬼烂的往昔景象,仍刻在许多人的记忆之中。郑万乾知道,萨懿德诘询的醉翁之意,是要探一探虚实,好为接下来的谈判捞取更多筹码。于是他抢过话头,答非所问,一会儿向老头子介绍岭南多雷雨的天气,一会儿讲解瓷器的制作流程。众人听得津津有味,不住称奇道异,却让范鹄倍感无聊。杯酒入腹,阿拉伯人开始对中国的麝香评头品足。他们争论说,如果汉人不掺假伪造,并以密封的小瓷罐存储,避免受潮,其质量将不逊于吐蕃麝香。范三郎离开丝竹绕梁的厅堂,想找间茅房解溲。他信步走进一座虫鸣错落的园子。这儿栽满了紫罗兰、素馨花、罂粟花、紫花地丁和桃金娘,还种植了一些通常仅在王宫里才会看到的红蔷薇。朦胧月色下,黑压压的枝叶似乎正朝四面八方急速生长。围墙外,余晖消退处悬浮着几缕紫云,暗蓝的空气俨然极其凝厚。码头的灯塔已点亮,以警告外来商船切勿在港湾前的大漩涡里抛锚,否则难逃劫数,那个湛蓝的棺柩装着世上最大的船舶。收尾的霞光仍在桅顶燃烧。灯火宁穆高远,让范鹄置身于幻境中的亚历山大城。男人穿过花园,错觉自己走在云阶月地的仙界。刹那间,他感到一股平静的狂热游遍周身,步入了宠辱皆忘的乐境。庭院此刻是一道使天河流向凡俗的斜坡,是夜光下坠的清澈水底,而永恒的星辰还远远散布在无限苍穹之中。后来,范鹄每次忆及当时的瑰奇景致,总疑心戏文上所说的拔宅飞升并非绝无可能。
走过葡萄藤织成的阴影,走近一座偏僻小屋,范三郎立即意识到,眼前正是杜环的住处:它散发的墨臭乡愁,这一路上的神妙体验,以及他本人确凿不移的感应,皆指向那名落难同胞。范鹄迈进屋门时,杜七正缩在旧毡毯上读书。整座房子密不通风,梁柱高大。它本是一间储藏室,却并不脏乱,甚至相当整洁,似乎有个麻利的女人常来拾掇洒扫。屋内的用具大抵是绳床败案。墙角的藤箧装了许多羊皮卷,几沓莎草纸堆放在周围。宽大的矮桌上,摆着一盏尖嘴白铜油灯和两支蜡烛,后者应是什么人刚添的。杜环放下手中那卷《 有关大地与各地区地形的综合资料,论人类对其故乡的热爱 》,从密集的文字意象间抬起头,惊惑的目光映着灯焰烛火。他两腮下陷,颧骨外凸,额角和鼻翼的油垢闪闪发亮,嘴唇因咸涩海风的昼夜吹拂开裂了,双手像波斯人那样又干又硬,浑似两只浅栗色鸟爪。然而,年轻人的好奇神情其实是家族遗传所赐。他对客人的来访并不诧异,仿佛这仅是一次老朋友的乘兴造访。因此,拜揖奉坐的杜七没能猜到,在范鹄面前,他的形象犹如一道冗长回响,穿透无数杂音,成功摧垮了俗世的狐疑猜忌和冷漠无情,淹留广陵商人心间,久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