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番推敲,范湖湖博士断定,杜环并未跟随恩人范鹄去库法城朝谒哈里发。后者是以大唐使节的身份前往阿拉伯帝都的。然而,年轻学者犯了个简单的错误,即范鹄固然是要去拜见“屠夫”阿蒲罗拔,黑衣大食王朝的开国君主,整天忙于肃清伍麦叶余孽的血腥哈里发,恶疾缠身命在旦夕的无嗣帝王,但他们行程的终点是安巴尔附近的哈什米叶城,而不是炙热古老的库法,因为它历来是反对派的老巢,大批图谋不轨之徒让“屠夫”寝食难安,不得不颁旨迁都。几个月后杜家七郎才应诏来到哈什米叶,不久又编入行伍,以统帅哈立德·本·欧斯曼的马夫兼医务官之身份,随军驰赴大马士革,进而调往摩邻国,沿途驻扎在黎巴嫩和耶路撒冷。他把见闻写入《 经行记 》,诗文托范三郎带回中国。今人范湖湖相信,正是受杜环诗作的影响,唐人范鹄才决定奔赴西域,不再灰溜溜从长安折返扬州,而他的半生事迹方会在一份敦煌残卷里保存下来,最终成为范湖湖博士的研究资料。不过,两人首次碰面时,谁都没听见命运的低语,更不可能理解世界历史与他们个人际遇的玄妙关系。登岸之初,范鹄先看到一排排浅蓝色房子,层层叠叠铺向远处,沿河的大平原一望无际,尽头是曈昽的天空,宽广的沼泽湖上方水汽蒸腾,幻象时隐时现,蜜合色的延绵荒滩生长着稀疏的海枣棕榈。初晨寂静无声的气泡逐一破裂后,站在朝露浸湿的码头上,范鹄发现,巴士拉港堪称商人的天堂,是世界大花园的奇幻缩影:成千论万的各国客商来此求财,无数货品在此聚散,印度的生漆和蔗糖,南洋列国的染料,北海诸邦的白奴、兽皮、木材及蜂蜜,唐朝的丝绸和陶瓷,突厥的红宝石与青金石,摩苏尔的棉纱,埃及的大米,拂菻的黄蜡,叙利亚的苹果与琉璃,昆仑层期的黑奴、象牙及金砂,举凡世间所生所产的种种事物,该城的商铺栈房里均可找到。这些景象令波斯人伊本·泰伯礼雀跃异常。
“商人是世界的信使,”他引经据典,激动得大嚷大叫,“是安拉在大地上的忠实奴仆!”
但范三郎完全糊涂了。他似乎看见,当初在广州湾潜水采珠的昆仑奴,眼下又现身巴士拉,正忙着排干整片整片的沼泽,晒制硝盐晶。吕掌舵指挥众水手卸货时,范鹄想到,尉迟璋若一块儿来该多好。全程最后一道关税很快厘清缴齐。接下来,在气氛热烈的繁忙港汊间,在亚俱罗三月的凉风、尘屑和扑面而至的喧嚣中,范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搡着,目光掠过千百张异乡人的脸孔,准确无误地望见《 经行记 》的作者,怛罗斯之役的年轻俘虏,他多灾多难命运坎坷的同胞杜环。范三郎相信那是一位受罚的神祇。此人双目明澈,神情略带惊奇,好像正等待千载难逢的机缘,以想起他本人的真实身份。但眨眼之间,他忘记了等待的初衷,甚至连自己仍在等待这一事实也已尽忘,从而光芒锐减,重新变得落落寞寞,只剩下逆来顺受之人特有的愉快安宁。
“他便是杜环,襄阳杜家的倒霉七郎!”郑万乾给范鹄提个醒说。登州汉子头也不回,朝迎面走来的阿苡涉报以老熟人的微笑。
范三郎觉得,这个杜环跟伙伴们先前的描述差别颇大,跟他自己的揣测也不尽相同。年轻人仿佛是众多幻想融合的产物。他臀窄腿长,头戴一顶波斯灰皮帽,料子似乎挺新,褐色短衫还算洁净,外边风尘仆仆的夹衣用厚实的花格子布制成,波斯式灯笼裤则显得不伦不类。范鹄忽然有点儿可怜他,又想到随随便便探究陌生人毕竟是很失礼的。后来吕掌舵问及他对杜环的印象,范三郎不假思索地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