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湖湖的奇幻夏天 第七节(3)

另一个沧溟衔日的傍晚,伊本·泰伯礼谈到全世界的深海大洋。“印度洋绕着中国、新罗、哈扎尔和拜占庭的背面,与叙利亚西边的大海通连!”证据是此处的洋面漂浮过锡拉夫的船骸。范鹄感佩波斯怪客学识惊人,足以比肩开元年间辞世的一行和尚。

“当正午的日头照射扬州城,”伊本·泰伯礼目光炯炯,言狂意妄,脸上的皱纹骤然变深,“大食国最西端还是上半夜啊!”

波斯商人告诉范三郎,印度智者稔知天转是地转所致,他们创设阴阳历,撰写诡秘的《 梨俱吠陀 》,将行星的轨迹和世人的命运混为一谈。伊本·泰伯礼疯子般阐释恒星的性质、宇宙的深邃袤远、女子的狡猾可爱,把人类的微不足道及其荣享的中心位置,统统归功于真主的全知全能。为证明他并非妄想,波斯商人说,在一座笃信安拉的辉煌城市里,朝施暮戮的总督握有一套该城模型。居民若不纳捐交税,他便破坏微缩的河堤,致使真实的河流决堤泛滥,淹没两岸的农田房舍。除非人们乖乖补齐税款,否则大水不退。此乃盐贩之子伊本·泰伯礼亲眼所见。后来,波斯人不再炫耀学识,越接近终点越显恭虔,发言总是以“信赖真主”起头,以“赞美安拉”结尾,总是坐在鲸骨制成的椅子上频呼“向先知求助”。印度洋的飞鱼时时掠过船舷,它们长相极丑,是深海巨灵游近的不祥先兆。大洋里生活着长达两百尺的海兽,尾鳍足可拍碎岛礁。全体船员必须奋力擂鼓才能将其轰跑。

巨鲸整日搅动海水,前往锡兰岛的航程极为颠簸。范鹄不得不减少走动以避免眩晕。船舱内堆放的死鱼烂虾令他作呕,摇晃的吊床使他感到大海将倾,大命将泛。烟愁雾结的夜晚,男人梦见了裴月奴。她双目喷火,化成一条吐信的毒蛇向他进攻,不一会儿又变回妖媚的舞姬,边唱边跳,全身金光闪闪,粟特人的红唇娇艳欲滴,樱桃小嘴接连蹦出含混不清的外乡话。范三郎恨得乱叫乱嚷,泡沫似的星唾狂喷猛溅。船工们闻声赶来,看到东家两眼圆睁,阳物挺立,双脚乱踢乱蹬,纷纷说是狮子舶正驶近一艘沉船,引来溺死鬼作祟。谙练通达的吕掌舵不难洞悉这是男人多年走马章台、嫖娼宿妓而沾染的各类夙疾的可恶后遗症。老头子命水手按住范鹄,防止他弄伤自己:男人牙关紧咬,抽筋的两腿互相绞缠,好像拧麻花,大力士也扳不动。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捆个结实,应付差事般念完一套船员间流行的驱邪咒语,便各归各位,丢下他不闻不问了。

清醒后,范鹄百骨酸疼,四肢无力。他像个恶贼一样绳缠索绑,头顶浇了一瓢水。甲板上船缆静卧,穹隆晃眼,男人第一反应是他已命归黄泉。从创世之初累积至今的疲惫,使他欲望全无,建功立业的雄心和漂亮女人都没法激励他重返阳间。桅杆前,日头如哨兵一般守卫晴空,停在大海发暗的深渊之上,火花迸射,可怕凶残。大伙轮流上阵帮范三郎止吐。波斯人伊本·泰伯礼喂他吃生橄榄,老掌舵狠掐他关内穴,几名水手用罗盘压他脑袋和脚腕,说磁力会助他复原。不久,男人通身涂了薄荷油,肚脐贴了麝香,鼻孔塞入生姜,每个时辰喝一回醋。他拼死反抗,曲意逢迎,勉强挤出干巴巴的笑容,不惜以束腰为让步条件,方逃脱被一种祖传秘方灌肠的可耻下场。然而,晕船的体验使范鹄承认,大地确为球形。航行的狮子舶仿佛处于一座穹顶中央,四周的万顷碧波缓缓沉落,汇入深不可测的鸿沟巨壑,以充填贪得无厌的大裂缝。横无际涯的海洋从未如此令人恐惧,让他觉得孤寂难忍。直到陆地从远端跃出,天边闪光的圆弧才逐渐入鞘,平静大海才不那么险恶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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