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乡在哪儿?”
黑姑娘把他引向窗台,直指远处灰茫茫的大海说:
“那儿。”
范鹄立即觉得天旋地转,险些晕倒。男人无从料及他染上了可恨的毒疣。第二天,他两股间冒出一大片又厚又硬的疮疖,既痒且疼,轻轻一挠便流血不止。无论昼夜,范三郎咬定牙根,独自与隐疾搏斗,不再思念远在扬州的裴月奴。为缓解辛辣感,他拿清凉的井水冲洗患处,走路时双腿撇得很开,让南国的灼人热风灌进濡湿的大裤裆,更试图靠烧红的拨火棍阻止病灶蔓延。若非饱谙世故的吕掌舵有所察觉,或许范三郎死也不会寻医觅药。头发花白的交州老汉告诫他,抱病出海,十之八九会赔上性命。于是,往后一个月,范鹄听从大夫的意见,殷勤出入药房,认真熬煮外敷的煎剂。尽管他抓药的花销是先前嫖资的四倍,配方里包括紫草、苍术、玄参、白蔻、青黛、水蛭、蛇床子、海金沙、露蜂房、马鞭草、青箱子和白僵蚕,但顽症始终未获根治。两年后,多亏裴月奴的秘方,范三郎才得以痊愈。
秋末的一天上午,寒潮逼近粤水沿岸,帆樯林立的广州港一派忙碌。浅湾处,百余名昆仑奴在练习潜泳。由于他们能睁眼入水,因此会成为技艺娴熟的采珠人。城内空地上,名贵的苏方木堆山积海。街巷中,人群常为各种风吹草动骚然奔走,追求财富的狂暴激情疾风般横扫城镇,把门路迥异的芸芸众生聚拢起来:海盗蜂拥出航,贪婪的监舶使与中饱私囊的地方官吏准备迎接又一批西海商船,皇室也将伸出它渴望珍奇宝货的肥大触须,依靠朝令夕改的关贸政策攫夺更多贡物。范鹄与伊本·泰伯礼约定在戏楼见面。他穿过弥漫着新漆臭味的光塔街,看见市舶司和番坊一带的道路上金竹摆荡,凤凰树弯刀似的果实落在碾平的马粪蛋里。道旁尽是兜售鳄皮的贼眉鼠眼的林邑人。他们还贩卖驱寒的犀角、为航海者招风引潮的宝石、不怕火烧的五彩水蚕丝,以及能让人梦游仙境的玛瑙枕。范三郎未驻足停留。遇见波斯人伊本·泰伯礼,他用阿拉伯语与之交谈:
“我听说,你的同胞正在南城卖假货。”
“朋友,少管闲事,”伊本·泰伯礼神色自如,“化育万世的安拉会惩罚有罪之人!”
“或许他们对安拉的敬畏,远不及他们对金元宝的喜爱?”
“哦,所有赞颂和感谢全归真主!”波斯人瞪眼疾呼,“您的威名无远弗届!”
两人商定寒露节当天起程。下午,范鹄按吕掌舵的嘱咐添购衣物和药剂,途中还登上一片高地,凝望五光十色的氤氲暮空。晚饭前,男人照例回房打盹,迷迷糊糊感觉自己飞上了云端,又坠入无底深潭,来来回回颇为愉悦。然而他瞬间被一声轰鸣惊醒,好半天才弄明白是驿站的公差在使劲捶门。不难猜到这封信是裴月奴所写。混种美人说,她决意将他彻底忘掉,把往事当成岁月的可耻垃圾扔在街边,她会快快活活赚钱,绝不留下伤感的残鳞剩爪,但姑娘又请求范鹄别出海泛舟,因为一路尽是艰难险阻和鬼怪妖魔,倒不如回扬州,设法在盐漕衙署混个一官半职。倘若范三郎听从裴月奴的规劝,不去大食国经商,即无法在异乡遇见杜环,这个《 通典 》编撰者杜佑的侄子、命途蹇困的杜家七郎,更不可能费尽周折,助他逃离呼罗珊总督的阴影,而杜环也就难以撰写他不朽的《 经行记 》,令千年之后的学者诸君——例如助理研究员范湖湖——无不感激庆幸。因此,史学博士承认,必然存在于偶然之中,即唐人范鹄远赴黑衣大食乃是命里注定,是一封扬州舞伎的书信所无法阻止的:想到魂牵梦绕的亚历山大城,范三郎便热血沸腾,似乎异国之旅才是凡尘间最重要的事情,而其余一切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