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航当日,东风正劲,浩瀚无垠的南海仿佛在混沌中铺开,天地随之载浮载沉。远处是异常高大的云山,底部阴霾充塞,好似凝固的暴雨。瞬息万变的天气,老掌舵已是司空见惯,他让东家不必紧张,又说风平浪静的大海才最恐怖。其实范三郎尚未认真看待眼前的旅程,并不为浊浪排空的险境担忧,神思仍滞留在恍恍惚惚的光影间,反复听见裴月奴吹气如兰的片言碎语。然而,商舶驶离屯门港,海上日落月升的奇景使范鹄大为惊讶。他永远记得桅杆直指的壮丽黄昏,停在其顶端的大白鸟能够召唤秋天的黎明。许多船舶搭载着西行的禅师。自从佛祖鹿野苑初转法轮以来,释门弟子便同陆上海上的商贾结缘共行,沿着已开辟的商路造访一个个国家。学兼内外的僧人可助商船渡过危难艰险。他们身怀绝技,精通医方异术或鸟言兽语,还能帮商人逃免税金。半个月后,海水变为深蓝色。范鹄的狮子舶高悬巨帆,轻盈如羽毛,闪烁的星星更像在波涛间浮沉穿梭,因受海水濯洗而倍加璀璨。夜间,吕掌舵一遍又一遍诵读《 金刚经 》,声音越来越洪亮低沉,数里外依然清晰可闻,令鱼龙混杂的海洋异常安静。
拂晓的大风把商舶一会儿推上波峰,一会儿扯入沟底。浑厚连绵的巨浪不住袭来,颠得范三郎磕头撞脑,终日眩晕,无从辨察是在前行还是在倒退。伊本·泰伯礼的两艘船随海波起伏,时现时隐,靠灯光与范鹄的狮子舶保持联系。船队沿着占婆国、古笪国的岛屿南下,以躲避汉族海盗——多为潮州人和泉州人——发起的致命袭击。抵达室利佛逝国,狮子舶入港补充淡水。此地的巨蟒不仅吃人,还吞得下野牛大象,并互相吞食。它们环树盘石而卧,以压碎挤断腹中猎物。岛民因此常听见蟒蛇肚子发出骇人的巨响。
范三郎卖掉一批青瓷,用空余的舱位装载沉香木,大船吃水益深。当地人多为佛教徒和狂纵的斗鸡爱好者,所以范鹄等人的饭食汤汁总有一股鸡屎味儿。该岛的五色鹦鹉能以流利的梵语、波斯语、阿拉伯语和希腊语调戏少女,讽刺好斗的公鸡,谙诵大段经文。海外客商登岛收购香料,把一船船沉香、豆蔻、樟脑、栴檀及锡乌木竞相贩往四方诸国。室利佛逝的婆露斯港是一座名不虚传的大宝库,位于海道半途,拥有面积广阔的水上修理厂,里面挤满了被暴风雨损坏的舰船,它们在此被修补整理,然后重新起航。王族统治着分散的海港。促成它们联合的既不是暴力,也不是奖赏,更不是神谴的威胁,而是天然的共同利益:各路诸侯会一直承认国王的权威,不断把产品送到婆露斯港销售,前提是他们确信强大的首都能带来好处。这儿供奉着象神伽尼莎( 漂亮而且像裴月奴 ),建有连接运河的宏大贮水池。官府文牒通行汉字,老百姓则说一种怪腔怪调的梵语。他们既用天竺的塞迦纪年法,也熟悉十二生肖和天干地支,教书先生既讲授《 论语 》也辅导梵文声明学。因南海语实际上是走调的梵语,范鹄抓住各种机会跟人交谈,可伊本·泰伯礼屡屡破坏其好事。后者一再拐弯抹角向当地居民打听黄金洲的下落,尽管他明知再热忱友善的人,听到这个问题也会立刻一声不吭。范三郎没冲伊本·泰伯礼发火,完全是敬重他锲而不舍的求索精神。货船勾留婆露斯期间,正值摩诃罗阇大王从南方凯旋,欢喜若狂的臣民踊跃参加祝捷的斗鸡盛会,把获胜公鸡的两只大腿——折合成赎金——献给他们半人半神的君主。据说,摩诃罗阇大王将税款铸成金砖,每天往水池内扔一块,立于宫殿深处的石柱上镌刻着如下铭文:“诸王之中,凡延祚久长,贮金甚夥者,则永享荣光。”摩诃罗阇大王拥有一座无比绚丽的玫瑰园,所栽的各色花朵外人永不可见,它们一离开园子便会自燃,化为灰烬。不过室利佛逝君主最想要的,既非金块、玫瑰,更非散落在大海深处的蛮荒岛屿,而是从异邦贩来的娇姝艳娘。怎奈她们总是死得太快,雪嫩的玉体又无法保存,幽香总被阵阵尸臭所掩盖。大王在全国选妃,可最终占据他后宫的女人无不身肥貌寝。急色的君主空有金钱权力,却无计可施,唯有将强烈的情欲转化成东征西讨的无尽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