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湖湖的奇幻夏天 第四节(1)

凌晨的大雨让范湖湖睡得挺香。命案发生当天,清早六点钟的曙晖凉焰穿过帘栊,灌入他狭小简陋的卧室。太阳鼓起它金灿灿的肌肉,窗外大树缀满了日光熔铸成的千万枚小铃铛,令人眼花耳鸣,不敢逼视。躺在洁净而破旧的行军床上,范湖湖端详着他凝望过千百次的天花板,感觉手脚使不上力气,其晨勃却十分雄伟。年轻人的起床过程又迟缓又笨拙。他机械地回味着两个月前,跟文津阁女管理员在一场单身联谊会上邂逅的情景,又想到为此经受的许多波折苦楚,想到近来冒失的行为、罕见的终夜无寐,以及他依附于循规蹈矩的躯体上的狂野冲动。结果,年轻人偶然捕捉到几缕本不属于他遁世学脑袋的灵光,顿时轻松不少。他走进几乎连一个人都容不下的小厨房,打开锈迹累累的老冰箱,顶着扑面而来的怪臭,不理睬密封的瓶瓶罐罐和浑圆漂亮的脐橙,娴熟地拎出一袋无糖纯牛奶——若状态欠佳,他会挑一袋巧克力牛奶,多年来始终如此——边喝边复习昨晚背的德语单词和梵文辅音串字母。

“蠢货,”年轻人突然自言自语,“我早该这么干!”

此时此刻,在范湖湖博士的学术鼎炉内反复烧炼的宝物,既不是犍陀罗艺术的源流之谜,也不是贵霜王朝的年代之争,倒是如何向姑娘表达他炽热的爱情。他鼓励自己跳脱犹豫不决的故辙。然而,潜心研史的青年学者哪堪以轻佻的言辞向女人搭讪?范湖湖貌似成熟稳重,其实心地单纯,从没学会什么博取姑娘垂青的小花招。因此,他一旦被单相思的绳索套住,被一见钟情的狂热驯服,难免备尝挣扎忧闷之苦。持续烧灼的欲望催促他付诸行动。上午九点半,当范湖湖再次迈入古雅静穆的文津阁,穿透宝石般震颤发光的层层空气,他意外地看到服务台后边玩魔方的赵小雯。偌大的阅览室再度充盈姑娘的香味,范湖湖感觉心脏挨了一记撞击。站在门外,重睹她纯真无邪的嘴唇,她光溜溜的颈弯,她胳膊上抹了一层太阳光的纤细汗毛,以及他五指僵硬的左手曾经抚握的腰肢,他难得一见的桌面下的美妙双腿,震惊骇异之余,年轻人被打回原形,本来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转瞬间烟消云散。

事后范湖湖认识到,他在向唐朝商人范鹄偷师学拳。此君是个风月场上招讨使,多年纵游花丛。长久以来,年轻人惯把史学研究视为崇高而远离琐屑现实的拼图游戏,他很难理解,唐人范鹄如何能扰动他眼下的生活。范湖湖在浩繁的典籍中越陷越深,感觉周围的世界是虚假的,历史才确实存在。据一份他碰巧找到的敦煌残卷记载,范鹄的情人裴月奴,原是扬州城一名舞伎。姑娘是粟特女人和突厥男人的后代,能毫厘不爽地梦见将来之事。三月末的一个傍晚,范鹄和伙伴尉迟璋走进漕河东岸的明月楼,立马被乌发碧瞳的混种美人迷住了。裴月奴因擅长柘枝舞,更因她千娇百媚的姿容、妖娆的身段而在烟花巷陌间久享盛誉。姑娘柳腰纤细,起舞时浑如一道艳火。那天晚上她描着黑烟眉,前额贴着翠花钿,戴着金项圈,胳膊套着金钏臂,舞衣用又轻又薄的西蜀绢缯制成,脚腕上的金铃随拍作响,周围是吹笙执星的乐人。姑娘时而旋身顾盼,时而扬手艳笑,舞姿时而矫捷,时而柔美。瞧不见的香汗已浸透她那件可恨的短裳。范三郎看到,在忽快忽慢的鼓点催促下,裴月奴脱去一层又一层轻纱,似乎永远也脱不完。最终,魂驰神荡的众酒徒迎来他们引颈企盼的辉煌时刻:姑娘那削玉刻脂的双臂和腰臀金光闪闪,通体仅剩下一抹几乎透明的贴肉罗衫,这比真正的一丝不挂更让她显得裸露无遗。好些人丧失了理智,想把舞伎掳走,但阅历丰富的龟奴、店伙早有防范,他们挽起胳膊,扎定马步,组成一道难以冲破的肉墙。于是,无法得逞的众多汉子狂呼烂醉,左摇右摆,搂住朋友痛哭,在混乱的酒席间打滚,像公狗一样撇开腿往楼下撒尿。有一刻裴月奴意动神流,向范鹄投来锋芒逼人的目光。当晚,范三郎开出全场最高价,击退同样贪淫恋色的竞争对手,仅仅是为了让碧眼舞伎陪他饮一杯桂花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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