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湖湖的奇幻夏天 第三节(4)

范湖湖原本主攻隋唐五代经济史,继而以志趣投身西域学研究,因此除英语、法语、德语、日语、俄语和阿拉伯语外,尚需掌握波斯文、藏文,乃至巴利文、粟特文、梵文及吐火罗文等诸如此类已死或半死不活的古代语言,以便阅读全部原始材料和垃圾论文。为重现杂碎汤似的庞驳世界,他将展开包罗万象的、庖丁解牛式的纵深探索,把时间夹核桃般夹开,无须后继者擦屁股,更无须繁琐的注释,人们可以一边吃爆米花一边阅读。范湖湖决意披荆斩棘,磨穿铁砚,以熔旧铸新的胆魄,以盗墓贼的眼光和悬疑小说家的冷心冷肠,著成一部令人拍案的《 西域史 》。他不惮椎心泣血,不避拾人涕唾,必欲凿险缒幽而后快,不穷尽一切智识绝不罢休。年轻学者誓愿复兴西奥多·蒙森的伟大传统,将丰沛的想象力重新注入亟须灌肠排毒的史学领域,从文明的冷峻本质理解历史,跟那伙钻牛角尖的所谓实证主义者割袍断义。祖师爷利奥波德·冯·兰克教授固然可钦可敬,但范湖湖不喜欢老先生那句简简单单的格言——据事直书。年轻学者多次引述蒙森的理念说:

“真正的历史研究总是寻求制高点,以求达到一览无余。”

他计划用三十年完成其巨作,采取《 万历十五年 》的笔法及《 罗马帝国衰亡史 》的结构,记述若干人物、部族和城邦的荣辱兴衰,添加考古细节的辛辣作料,开胃健脾,而文字如《 左传 》般简洁明快,立场如塔西陀的《 编年史 》般摒除个人好恶,再辅以历代佳作不可缺少的远见卓识,展现他纵贯古今的深刻思想,令饕客或读者食指大动。范湖湖的志业跟他本人一样不受待见,无法申请经费,写作全靠业余时间,故而进展极缓慢。他唯一的知己是个姓耿的糟老头。此人年逾古稀,留着两撇花白胡子,看上去好似一头忍饥挨饿的公海象。老耿毕生默默无闻,以致历史研究所的年轻同事把他当成清洁工,只要便池一堵就高呼其姓名。而老头子也毫不含糊,果真手持橡皮搋子奔向事发地点,不顾管道年久失修,不在乎顽敌是污水还是臭大粪。范湖湖这位忘年交,把他后半生的全部心血用来撰写一部《 世界运河史 》,深知“疏浚”二字的分量。耿老先生的父亲是个大买办,解放后遭镇压。“文革”期间,老耿本人也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因为他讲课时多次宣告,自己要去刺杀毛主席。

“最佳的动手时机,”他向学生们反复讲解其周密的复仇计划,“是伏罗希洛夫元帅访问中国,毛主席跟他拥抱之际……”

作为遗臭万年的死老虎,老头子没进精神病院,没去坐牢,更没有在背后绑一块木牌上刑场。造反派的革命小将对他极其重视。老耿为朋友两肋插刀,为情妇披肝沥胆。他是个学识渊博的养蜂人,即使屡经抄家,还拼死留住一本厚达千页的硬皮英文书,封面用烫金工艺印着个漂亮的花体单词BEE。除此之外的名著、典籍尽遭红卫兵洗劫,均被一页一页撕下来引火做饭或者充当厕纸,就这样培养了好几个日后长痔疮的文史教授和著名批评家,所以说这些风光的学者昔年都曾受惠于蹲在粪坑上的秘密阅读。他们没敢焚烧蜂窝,因为蜜蜂可不买又红又专的账,它们是校内随心所欲的黄金战斗队。当时毛主席语录代替了情话情书,革命造型代替了拥抱亲吻,但灵魂的激流和性高潮并未因此减弱,据说强度还大增。老耿一生只出过两次国,一次是八十年代末前往河内参加“占婆国拔陀罗跋摩一世梵文石碑学术研讨会”,另一次是九十年代初到喀布尔出席“贵霜国际学术讨论会”,他参观了该城的历史博物馆,又向东道主提出想去看看瓦罕走廊。阿富汗内战正殷,到处炮火连天,我国大使馆忠党爱民的外交官们坚决制止了他的自杀行径。由于积年逐月同史和屎打交道,学贯中西的老耿发展出一套玄奥的厕所史观,他把世界历史视作“阻塞”与“通畅”的交替轮换,认为它不论在现实层面还是在象征层面,皆与各大运河密切相关。

“小范啊,”老耿常告诫他年轻的朋友,“要融会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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