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飘浮的种子 (2)

在一个占地两百坪3的日本式大宅子里,窗外看不到的不幸之事一一发生。接着我出生、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年幼开始有记忆之事,便是外公弯曲的背影。我出生的时候,外公帮我取了一个原名“陈文雪”,我弟弟出生时也是他取名“陈文逵”,一个纪念他最敬重的女士谢雪红,一个纪念他坐牢的好友杨逵。我的妈妈虽是外公最疼爱的女儿,却因从小家境太好,初高中已坐名车上学,没一丁点父亲左派的遗传;嫌弃“文雪”像“菜市场”的俗名,便从翻译的外国小说《小妇人》里找了一个“茜”字;可惜此字看起来虽然时髦,但真念对的人少极。小时候,老师总念错我的名字,成了“陈文西”,更土!

外公虽过世,我仍活在他的影子里。我在他留下的樟木大书桌上写功课,磨老砚台;或躲桌脚下,啃读张爱玲的小说。有时会听到关于外公的闲言闲语,外婆从不说清。阿姨们曾说晚年外公曾拿菜刀警告他的女儿,“谁嫁给外省人,不如把她剁给猪吃了。”但外婆又说,他像神经病,老爱秀没人听得懂的上海腔国语。在我家收藏古董的和室空间里,有一只宋朝的青瓷碗,另有一只日本大漆器盒里装着来自大陆的银制小盘、贝壳小鱼、铜器古董,还有小时候我无法分辨好坏的卷轴国画。外公独占的书房有中文书籍,中文杂志;墙上挂着一幅李石樵的人像画,现在若留着,大概值数千万吧。外婆说,李石樵每喊穷,外公就买他一张画,来家里的客人谁喜欢了,就送谁。

杨逵晚年遇着我,听说我是何集璧的外孙女,高兴地抓着我的手,说当年外公与朋友创办台湾第一本文学杂志《台湾文艺》时,外公力排众议坚持非找杨逵当总编辑不可;外公为此特地上山找着了砍柴的杨逵。杨逵说,没有我的外公,就没有《送报夫》这些小说的发表。

外公好友中,还有一位著名的医师作家赖和。他们共同在《台湾文艺》发表文章,外公天赋稍差,只写随笔,笔名“何光天”。我说外公文笔不够好,少了朋友们的文采,杨逵却替外公开脱,说他中、日文兼着学,坏了底子。

外公死了之后,我们家便无人从政。这是一个尝尽政治冷暖的家庭,直到我二十岁参加党外运动。疼爱我的二舅从美国飞回来怒责我,问我要走上外公的后路吗?我陆续辞去律师事务所及《中国时报》主编工作,为林义雄太太等助选,一毛钱收入都没有。母亲痛责我,我回答她,“钱不重要”;结果除夕,我每吃一口肉,每夹一道菜,妈妈就讽刺,“你不是说钱不重要吗?若不是钱,这些食物从哪里来?”第二天,妈妈上班,我找来搬运公司,收拾私人衣物,离开我与母亲仅缘分不到五年的家;从此将近半年,断绝母女关系。直至妈妈找了我的好同学徐履冰,上山看我住在一个十坪大的小套房,妈妈大哭,只说:“我不是赶你走,我只恨你为什么参加党外,你不怕被关,像你外公一样毁了你的一生吗?”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