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在厨房经年累月的师傅,大多熟能生巧,经常喜欢苛扣菜色,中饱私囊,或是变些魔术,譬如鲍鱼海参排翅之类,成色不同自有些价差,即使冬菇笋片大蒜,也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而大厨的功用就是在此,他是一个餐厅信誉的保证,有大厨排席的菜色,厨师们便不敢装神弄鬼,大厨的舌头是老天赏来人间享口福的,禁不起一点假,你不要想瞒混过关,味精充鸡汤,稍经察觉,即使你是国家鉴定的厨师也很难再立足厨界,从此江湖上没了这号人物。有这层顾忌,曾先生的席便没人敢滑头,自是顺利稳当。据父亲说,现下的厨界十分混乱,那些“通灶”有时兼南北各地之大厨,一晚多少筵席,哪个人能如孙悟空分身千万,所以一般餐厅多是马马虎虎,“凑合凑合”,言下有不胜唏嘘之意。
曾先生和我有缘,这是掌杓的赵胖子说的。每回放学,我必往餐厅逛去,将书包往那幅金光闪闪的“乐游园歌”下一丢,闪进厨房找吃的。这时的曾先生多半在看《中央日报》,经常有一香吉士果汁杯的高粱,早年白金龙算是好酒,曾先生的酒是自己带的,他从不开餐厅的酒,不像赵胖子他们常常“干喝”。
赵胖子喜欢叫曾先生“师父”,但曾先生从没答理过。曾先生特爱和我讲故事,说南道北,尤其半醉之际。曾先生嗜辣,说这是百味之王,正因为是王者之味,所以他味不易亲近,有些菜中酸甜咸涩交杂,曾先生谓之“风尘味”,没有意思。辣之于味最高最纯,不与他味相混,是王者气象,有君子自重之道在其中,曾先生说用辣宜猛,否则便是昏君庸主,纲纪凌迟,人人可欺,国焉有不亡之理?而甜则是后妃之味,最解辣,最怡人,如秋月春风,但用甜则尚淡,才是淑女之德,过腻之甜最令人反感,是露骨的谄媚。曾先生常对我讲这些,我也似懂非懂,赵胖子他们则是在一旁暗笑,哥儿们几岁懂些什么呢?父亲则抄抄写写地勤作笔记。
有一次父亲问起咸辣两味之理,曾先生说道:咸最俗而苦最高,常人日不可无咸但苦不可兼日,况且苦味要等众味散尽方才知觉,是味之隐逸者,如晚秋之菊,冬雪之梅,而咸则最易化舌,入口便觉,看似最寻常不过,但很奇怪,咸到极致反而是苦,所以寻常之中,往往有最不寻常之处,旧时王谢堂前燕,就看你怎么尝它,怎么用它。
曾先生从不阻止父亲作笔记,但他常说烹调之道要自出机杼,得于心而忘于形,记记笔记不过是纸上的工夫,与真正的吃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健乐园”结束于八零年代,从此我们家再没人谈起吃的事,似乎有点儿感伤。
“健乐园”的结束与曾先生的离去有很密切的关系。
曾先生好赌,有时常一连几天不见人影,有人说他去豪赌,有人说他去躲债,谁也不知道,但经常急死大家,许多次赵胖子私下建议父亲曾先生似乎不大可靠,不如另请高明,但总被父亲一句“刀三火五吃一生”给回绝,意谓刀工三年或可以成,而火候的精准则需时间稍长,但真正能吃出真味,非用一辈子去追求,不是一般遇得上的,父亲对曾先生既敬且妒自不在话下。
据父亲回忆,那回罗中将嫁女儿,“健乐园”与“新爱群”都想接下这笔生意,结果罗中将卖曾先生一个面子,点的是曾先生排的席,有百桌之余,这在当时算是桩大生意,而罗中将又是同乡名人,父亲与赵胖子摩拳擦掌准备了一番,但曾先生当晚却不见人影,一阵鸡飞狗跳,本来父亲要退罗中将的钱,但赵胖子硬说不可,一来没有大厨排席的酒筵对罗中将面子上不好看,二来这笔钱数目实在不小,对当时已是危机重重的“健乐园”来说是救命仙丹,赵胖子发誓一定好好做,不会有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