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浮雕随唐墓而兴起,其雄健的力量使人想起在希腊人眼里的亚述艺术风格。浅浮雕从最直接的影像出发,逐渐把内容浓缩到越来越简练的表现之中。在宋朝,中国雕刻家把物作为一个整体来构思。这个整体是如此丰满,略去如此多的细节和偶然因素,又如此浓缩而简练,以至于它似乎负载着3000年对玄学的沉思。这些雕刻家从此为后世留下了各种装饰风格、各种变形和为肯定精神真理所必需的勇毅,而后者又是由古代的智者揭示给这个民族的。在明朝,当雕刻家即将放下手中工具,当原地踏步的中国即将让日本摆脱它的控制,以使日本怀着对生命自由的渴望奔向主宰自我时,中国艺术家已经掌握了巧夺天工的技艺。他们铸造巨大的铁像来守卫寺庙,他们以奇特的巨像来装饰墙壁和穹顶。这些形象由富有韵律的线条勾勒,线条是不规则的曲线徐徐波动,绵延而有节奏,如同水面的涟漪。在陵墓神路两旁,交替耸立着龇牙咧嘴的怪兽和石狮,还有巨象、单峰驼以及像石塔一样笔直而又单纯的武士像。
《九龙壁》局部清代,北京故宫
无论在这些对基本实在扭曲到极点的形象中,还是在这些使人联想最多的生动石刻形体中,以及形象逼真的牧群和商队的石刻中,人们都能找到中国人心灵的中心。随着夜幕降临,在尘土飞扬的平原上,石刻形象如同剪影凸突出轮廓。中国人的心灵虽然失去想象,但依然无比坚实,具有高度的凝聚力,以至中国人的静滞的现实主义,能够有朝一日使西方处于上升状态的理想主义退避三舍,从而强迫渴望休憩的人接受它,这种预测并非无稽之谈。中国艺术浩瀚深邃,艺术工匠在其中发挥着和埃及工匠同样单一、同样长久的作用。3000多年来,手工艺者用家具、织毯、瓶罐、首饰、小雕塑来装饰活人的住宅和死者的墓地。至今,这些丰富的手工艺品的四分之三可能还深埋在地下。
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蕴藏着无尽的艺术宝藏,像尼罗河谷的宝藏一样永不枯竭。青铜器或凝重,或恐怖,或迷人,千变万化,出人意料,精妙绝伦。被有意埋藏数千年之久的青铜器,在土壤中的矿物质和水分的缓慢作用下染上铜锈。大批类似公元前6世纪至4世纪希腊“塔纳格拉”式的陶俑从墓葬中出土,乍一看去,它们虽不及希腊妇女塑像那么精美,但是它更概括、更纯洁,其构思依据更流畅的轮廓、更果断的面、更圆转的体,表现出对女性的优雅、贞洁和庄重以更感人的敬意,尽管这种具有无限内蕴的艺术具有反常的外表。
其实,正如我们最初觉得埃及艺术非常怪诞一样,这一点无关紧要。我们同样能从中国艺术中开始感受到其简洁性、整体性以及最奇特之观念的宏伟的和谐性。在雕像的怪脸下面,在雕像贴身的复杂衣裙下面,在建筑物奇形怪状的挑檐下面,在彩釉怪兽竖起的鬃毛里,在寺庙的红色和金色的辉煌之中,存在着不可摧毁的真正的脊梁。在希腊,雕塑造型追求曲折和均衡,在印度追求动态,在埃及追求直角,在中国则追求浑圆。在中国造型艺术那富有象征意义的装饰和标志里,在怪兽的最无序的躯体蜿蜒和扭曲中,造型过渡和造型型面,通过持续的、缓慢的进展相互渗透,如同为了构造一座封闭的整体一样。在基本的雕刻作品中,形象仿佛缓慢地朝抽象坠落,同时抽象也在缓慢地向形象攀登,仿佛闪光喷射在熔炼炉里,而熔炼则是永恒、密实和纯净的。一如埃及、希腊、印度和中世纪的法国,中国达到了精神的一座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