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戏剧菜鸟的“鲁迅”编造史(1)

我从小就“立志创作”,可一直因为太在意而恐惧,因恐惧而一直只敢围观和搓手,于是“创作”只好一直处在“志”的阶段。这悲惨的结果,便是时断时续的文学批评,以及电脑里一堆夭折的小说和剧本——就像暗恋一个人,天天围着他转,可人老珠黄了也没敢说句“我爱你”。

2009年初,林兆华导演忽然打电话给我:“想做个话剧鲁迅,你就给写了呗。”慢悠悠无所谓地,仿佛这事跟买大白菜一个性质。我立刻被催眠,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鲁迅这人,我既感兴趣又不甚了了,正好借此机会既圆了创作梦,又把他从里到外打探个透,岂不两全其美呢?况且一出手就跟大导合作,听着也体面呀。于是不打磕巴地答应了。凭这口头的君子之约,一头扎进鲁迅的汪洋大海里。

我给自己定的期限是一年:半年看书,半年写作。可越看书,越心虚,越觉得以前了解的鲁迅并不是鲁迅,越要看更多的书。《鲁迅全集》那是绝对不够的,虽然里头的书信已很有料了。《许广平文集》也必看,关于鲁迅的日常生活日常言谈日常情感得从这儿找啊。他的兄弟,挚友,学生,对头,同志,跟他有来往的女人,跟他感情很好后来又翻了脸的人,他的外国朋友……眼里的他是怎样的呢?这些人的回忆录也得看呀。鲁迅传记更是少不了的,朱正先生《一个人的呐喊》是长年的案头书,已被翻烂。这是他的血肉层面。他的精神层面呢?除了自己对他的理解,也得看看专家如何剖析他的哲学吧?除了国内专家,西方和日本专家的观点更得了解吧?那么评传、专著、论文集……也得啃哪。

超量阅读的大脑像晕头转向的雷达,觉得每个信息都有用,又不知怎么用。那股认真劲儿,跟《喜剧之王》里“死跑龙套的”尹天仇堪有一比。一位剧作家前辈说得好:“知道得越多,越没法写。”有经验的作家对待素材,会采取比较节制的态度:先了解个大概轮廓,然后确立主题,设计人物、情节和结构,再根据设计,有方向地补充素材。我不成。我胆小。总觉得历史人物的塑造,首先得“是”这个人,不敢说形神兼得,也得对他形神兼知吧,然后才能在“知”的基础上确立形式,展开想象,塑造出既独特又经得起推敲的主人公,同时,说出自己对时代想说的话。这就得忌肤浅,忌大路货,忌一叶障目的边见,先把该人吃透,再找缝儿“下自己的蛋”。怎么算“吃透”呢?当然没法把大先生的每个时辰都摸透啦,但对他的一生行迹、个性细节、情感逻辑和内在痛苦,起码得做到既贴心贴肺又冷眼旁观吧?

贴心贴肺用了一段时间——这时段读《死火》会哭,念《故乡》和《社戏》会哭,翻《写于深夜里》会哭,看他给曹白、萧军、山本初枝的信,更会哭……当然也笑,他的杂文和信,常常是很逗的,但我感到不如哭来劲,不哭不足以发泄我对这性感小老头痛到骨头里的爱恋。

冷眼旁观又用了一段时间——这时段专挑他毛病:对待朱安,他那是典型的家庭冷暴力吧?二弟周作人跟他决裂,除了“经济原因还是男女原因”的谜案无解,恐怕也因为受不了他的“道德强迫症”吧?选择向左转,认为可以牺牲知识分子及其贵族文化以成全底层人的正义,起码表明他的“个体意识”不彻底,受到了整体主义政治哲学的蛊惑吧?……

经过这一热一冷,干木耳一样薄脆的心智浸在材料的深水里,已发得又软又韧又大又亮,可以炒菜了,可以跟鲁迅专家小心翼翼地聊聊他了。可是一年半的时间也就过去了,自己的日程表只能无限推延了。在这期间,前鲁迅博物馆馆长王得后先生和孙郁先生都快被我烦死了,一摞摞的书被凭空抱走不算,还要不时承受我的电话骚扰之苦——解疑答惑之后,他们例行怜悯一番:还没写出来哪?啊,别急,鲁迅不好写,需要慢功夫,不过你……你这是在创作还是在研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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