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向黑夜的女人》 第一章 3(3)

一起学习昆曲的那几个小妓女大约也知道自己身份与欣慰和春兰不一样,总是刻意地与她们两个保持距离。有一位叫张美丽的姑娘态度尤其不友好,在朱琇心师父讲课的时候,常常会近乎歹毒地对欣慰和春兰翻白眼。也许是欣慰过于好奇,每当她主动向小妓女们示好,张美丽便恶声恶气地呵斥自己的小姐妹。张美丽的年龄要略大一些,大约十七八岁模样,梳妆打扮完全像个清纯的女中学生。反倒是那些年龄不大的雏妓,一个个扯细了眉毛,戴着耀眼的耳坠,比有钱人家的闺女还要珠光宝气。以欣慰的年纪和经历,当然一时还不会明白这些装扮的实际意义,她只知道妓女都是坏女人,都不干净,可是这些妓女看上去并不坏,而且一个个收拾得都很干净。

自从日本人来了,很快有了“人民慰安所”这块招牌,这是国民政府禁娼以后,南京第一家公开的妓院。进入汪伪时期,国民政府期间实行的禁娼,玩的那些新生活运动成果,立刻化为乌有,什么倚虹楼和紫霞宫,什么潇湘馆和蕊香院,什么秦淮别墅和秦楼楚馆,明目张胆的妓院如雨后春笋,一家接着一家。跟朱琇心学习昆曲的那七八位小妓女,分别来自贡院街9号的蕊香院和35号的秦淮别墅,蕊香院的前身是大名鼎鼎的老万全酒栈。欣慰很快发现这些小妓女比自己唱得好的秘密,原来卞家花园离贡院街并不是很远,她们天天上午都过来学戏,吊嗓子,随带练一练身段,不像她和春兰,只是每个星期天的上午才过来上一次课。

渐渐地,欣慰发现这些小丫头除了张美丽读过几天书,其他的女孩子都没上过学。学习昆曲,哼哼唱唱根本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不认识字,弄不太明白唱词的意思。朱琇心师父只管教唱,也懒得跟她们一个词一个字的详细解释,关照她们死记硬背就行了。有一次,教的是《桃花扇》里的一段【折桂令】:

问秦淮旧日窗寮,

破纸迎风,

坏槛当潮,

目断魂消。

当年粉黛,

何处笙箫?

罢灯船端阳不闹,

收酒旗重九无聊。

白鸟飘飘,

绿水滔滔,

嫩黄花有些蝶飞,

新红叶无个人瞧。

到还课时,有个叫小英子的丫头,“罢灯船端阳不闹”一句,支支吾吾地怎么也唱不好。那一天朱琇心师父心情恰巧不佳,拿起了戒尺,让小英子摊开手心,噼里啪啦便打,打得哇哇乱叫。可怜她看上去比欣慰还要小一些,白白胖胖很是可爱,顿时小脸儿通红,泪花儿直流,号啕大哭起来。师父还在气头上,说你这死丫头真没记性,就这么几句唱词,不打记不住,打了,还是记不住,让师父说你什么好呢。接下来,因为小英子的这个头没开好,其他的几个人唱得都不好,原本能够唱好的也唱不好了。朱琇心便虎着脸,挨个地打下来,真的打,轮到欣慰和春兰,也是打,不过这戒尺打上去的分量已完全两回事,欣慰并没有觉得怎么疼。

欣慰私底下偷偷问小英子,为什么总是记不住那几句词,她在作业本上用铅笔将唱词飞快地默写出来,然后将那一页纸撕了下来,递给小英子。小英子的眼圈依然还有些红,胖乎乎的小手也有些红肿,接过欣慰的纸条子,傻傻地看着。欣慰知道她不认识字,知道她没上过学,说你为什么不学习认字呢,你爸爸为什么不送你去学校上学读书呢?欣慰也知道自己问的尽是废话,有一点明知故问,有一点揣着明白装糊涂,于是她又很好心地安慰小英子:

“这样好了,我来教你认识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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