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心》 第一章(2)

所谓旅行,多是从自己待腻的地方去别人待腻的地方。突然从封闭的办公室来到寥廓的山野,琴高精神振奋,看见峰势涌出,两山送青,车窗隔绝了寒冷,琴高得形而忘意,大有春游的愉快。路旁树叶上挂着冷亮的水珠,像一只只不高兴的眼睛恼怒地瞪着他们这些闯入者。琴高冲它们做鬼脸,心想所谓世外桃源,大抵就是这样的,以后不妨多来拜访,只是道路艰难。转念又想,若非如此,早被蝗虫一样的人群糟蹋得不成样子了。证明道路艰难未必尽是坏事。赫西奥德(Hesiod)所谓“通往美德的道路漫长又陡峭”(Long and steep is the path to virtue),就从形而上的高度予以肯定。反之,一条通畅的道路也未必全是好事。柏拉图(Plato)说“通往邪恶的路是平坦的”(Smooth is the way that leads unto wickedness)。要毁掉一个世外桃源再简单不过,电视的长手和一条混凝土公路就已足够。实际上,琴高就在电视上看到新来的市委书记慷慨演讲,对全市村镇公路进行愤怒声讨,最后全部判决死刑,宣判书也由琴高亲自张贴了一份在江城在线首页。市委书记高举发展的旗帜,要下一盘很大的棋——他们今天的工作就是这盘大棋中微不足道的一步。高明的政治人物都知道怎样哄骗民众,把自己的政治野心装扮成民众的意志和福利,犹如一切战争都说是为了和平。“要致富,先修路”,这句话可以理解为修路能够让少部分人先富起来。“钟表匠理论”的大意是,如果我们在路边看到一块钟表,我们就确切地知道,肯定有一个钟表匠存在,正是这个钟表匠制造了这块钟表。由此推导,每一条路肯定存在修建它的人,或者说,每一条路肯定都制造了一个或者几个富人。琴高编辑过一些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材料,堂皇的头衔背后都有一个真实的身份:某某建筑公司董事长之类。他们与众不同,似乎只有他们才拥有修建这些公路的能力,如同过去那些能够独自进山采参的人,具有某种特殊的本领。当然,有些人则埋伏在他们必经的路上,做采采人参的人的人。琴高眼前这位巍然端坐的范副主任,似乎就具有这种潜质。江城最近三任交通局长前赴后继,舍身取利,上任时无不正气凛然,无不任期未满就转移到监狱安度晚年。然而,无论是“采参的人”还是“采采参的人的人”,都似乎跟琴高没有关系,热闹是他们的,琴高就像一个被拒之门外的乞丐,只能咽着口水想象高墙内那些权钱盛宴。

越野车猛然一跳,琴高蹲坐而起,然后屁股小心坐回座位,身体训练有素得不需大脑指挥而能自己配合,丝毫不会影响他漫无边际的遐思。倘若说每一条路都是大地一道难愈的伤痕,那么这就是人生每一步都隐隐作痛的原因?在路上,石头阻碍前进,在河里,石头引导方向。摸着石头过河,为什么要过河?河的对岸有什么?诗人惠特曼写过“路上有僵尸和石头,该搬开了”。高尔基借丹柯之口说“不能够用思想移开路上的石头”。思想可以很远,天马行空,可身前常常有石头挡路。思想也有路,思路可以有很多条,可我们脚下能走的,常常只有一条,甚至没有。思路是自由的,可人不是。人跟琴高整日面对的电脑一样,具有路径依赖,无论是阳关道还是独木桥……“嘭”的一声,琴高身体像给人从后面猛地一推,脑袋重重碰到车顶,原来王庙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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