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门开了,向琳走了进去。还不等郑小茉开口,她就先说话了,她自己都惊讶自己说话的语气,就像和一个熟的不能再熟的人说话,她张口就是,郑小茉,我来看你了,我就知道你还在这里。走,我带你去吃饭,想吃什么?她大声地兴奋地和她说话,气都不带喘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流畅地说完。其实她根本看不到郑小茉的眼睛,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更像是在对着空中说话,更像是和她自己在说话。她牢牢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好像是一株植物要在那里生根了,她怕她把自己推出去,赶出去。她算什么,来这里羞辱她?可是,郑小茉一动不动,就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一尊潮湿的石像。
她有些疲惫了,诧异自己竟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她猝然停住,把脸扭向了玻璃门。来来往往的男人都要向里面看一眼,一个男人看到了她,又一个男人看到了她,都是惊讶的表情,似乎是惊讶在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女人有这样的表情。她突然对着他们笑,一边笑一边汹涌地流泪。
这个晚上,郑小茉和向琳一起吃了晚饭。她们选了一张放在露天阳台上的桌子,吃着吃着忽然月亮出来了。向琳说,“你看那月亮,千年万代都是这样,从来不曾变过,只是这月亮下面的人一代代生出来了又一代代死了,仔细想想真是没有意思。一千年前,像我们这样在一起吃饭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对,后来都化成了灰尘。我们也迟早不过是灰尘。”
郑小茉久久看着那月亮忽然就开始说话了,她说,“是啊,和我小时候见到的月亮一样,那时候站在月亮下面的时候就会想,以后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会去做什么,只是对未来本能地充满了幻想,以为一切的一切还没有开始,还在前面等着我。
那时我已经在读大三第一学期了。一个黄昏,我像往常一样,走在那条从食堂通往宿舍的路上。这个黄昏与每一个黄昏没什么区别,透明而稀薄的暮色正从不知名的角落里涌起,生长。随着最后一缕天光的熄灭,暮色开始一点点变钝变浑浊。有微微的风在空气中滑过,落在皮肤上像一尾鱼。滑而腻的凉。
我捧着饭盒往宿舍里走,路过拐角处的第一根电线秆子的时候,我停了一下。在这个停顿里我看到这根电线杆子上贴着一张粉色的广告纸。我习惯留意这些小广告,贴在这里的会有一些找家教或者是其他兼职的广告。我是个贫困生,出生在一个极其贫困的农民家庭,父母都是农民。除了入学时从家里带出了几百块钱,剩下的所有学费和生活费都是我自己挣的。为了供自己上学,我一直在很辛苦地做各种兼职。
这是张招聘广告,内容很简单,校园西门外的一家手绘工艺品店要招聘一名绘画师,允许兼职,会手绘画。下面是一串联系电话。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我拨通了这个电话。电话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礼貌而冷漠,和我约好第二天下午三点见。这个电话打完我就回了宿舍,坐在窗前开始吃晚饭。晚上还有两份家教要带。
因为很少走西门,我没有留意过这间工艺品店。第二天快三点的时候我向西门外走去。果然有这样一家小店,笨重的雕花木窗,门上是竹帘,竹帘上方挑着一盏青纱灯笼。透过那扇竹帘向里看,却是影影绰绰的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里面依约有人影,便站在外面向帘子里面多看了几眼。挑起帘子进去的一瞬间突然有些在水底的感觉。屋子里的光线都是青色的,像瓷器上的光泽,有些微微的冷。阳光正透过竹帘落进来,落到屋子很深的地方。那些光线被竹帘斑驳地割成了一缕一缕,又散落了在了地上,落在挂着的那些像水草一样柔软的衣服上。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之后,我才看清屋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看清男人面孔的一瞬间我惊讶地叫了一声,华老师。这个叫华明的男人是艺术系的老师,我曾旁听过他的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