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课的时候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甚至看不清他的脸,我像隔着一条宽阔的河水,在岸边看着他落在水中的影子,他的一切是模糊的,只有声音是无比清晰而具体的,穿过偌大的教室直直落在我面前。那时候我就觉得在这间教室里,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在真正听他讲课。
他傲慢地看了我一眼,说,我见过你的画。画的还不错,什么时候开始学的?为了报复他那点傲慢,我说,很小,在我们那个村子里,我的叔爷就是个民间艺人,会画画。他的母亲就是我的曾祖母在那个村子里就是以心灵手巧出名的。他从小跟着他母亲画画,而我从小就跟着他画画。他给别人家画门窗画家具,冬天的时候扎灯笼。因为穷,他最后娶了个傻子,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也都是傻子。他常年给人在油漆上画画,挣点钱给母女三人盖起了两间瓦房。垒起了围墙,用木栅做了院门。院子不大,中间有一条碎石子铺成的甬道,其余的地方种着果树和花。秋天的时候他种了一院的菊花,有早开的已经凋落了,失去水分的花瓣柳絮一般地飞满了整个院子,铺满了花丛中的那条石子甬道。更多的菊花在一夜之间悄悄开放,花香在阳光里发酵,闻起来有些陌生。
我说,我很多年都记得那条石子甬道,因为我亲眼见过那条甬道是怎么铺成的。他一个人在河边天天捞河卵石,一网兜一网兜地背回去,在院子里晒干,然后母女三个就坐在院门口的大石板上,用铁锤把那些卵石一块块敲碎,你知道吗?是一块块敲碎的,每个黄昏我都能看到他的两个傻女儿举着笨重的铁锤敲那些卵石,她们敲地很认真。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在每个黄昏里都响彻整个村庄。后来他就用这些碎石子一点一点地铺了那条甬道。在两边种上了菊花。这是他用尽全力为母女三人准备的遮风避雨的房子。他爱她们。因为他常年在油漆上给人画画,常年和油漆打交道,四十多岁的时候他就得淋巴癌死了。他的两个傻女儿都很快嫁了人,出嫁的时候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七岁。
我说,我们家的几代人里都有人会画画。
我突然停住,再不想往下说了,我意识到我在做什么,我其实是在虚弱地告诉他,我的整个家族里都具备着这种艺术基因,这一切到了我身上只不过是遗传。很多年里我确实是这样去想的,我爱我那些贫穷卑微的亲人们,我亲眼见过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可是当我把这一切当成故事讲给别人听的时候,我却发现这些变成了一种狭隘的卖弄。原来我最早就在担心被他看不起。我怕了,这么多年里我早就怕了。我其实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一个从农村出来连谋生都解决不了的孩子想学艺术?我想,也只有一个从小村庄里出来的女孩子才会这样吧,把自己身上那仅有的一点点优势无限夸大,无限珍惜。想让这一点点可以与整个世界抗衡。可是,这一切又怎么可能。
此后的每个下午在上完两节课之后,我就从西门出去,画两个小时的手绘画。有时候在中式的衣服上,有时候在长裙上,在手提包上,甚至在围巾、手帕上。图案都是些固定的图案,有的是彩色的,有的干脆就是在白色丝绸上用毛笔画几枝墨竹。我趴在桌上画,桌子上方挂着一盏灯,罩着蛋青色的竹灯罩。灯光落在雪白的丝绸上便像落了一层淡淡的月光。有时候有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进来都要围过来看一会,看的时候,男男女女都是屏息静气的,连走路都是轻轻的,像生怕打扰了我。我不抬头看那些围观的学生,却分明感到了他们的目光正落在我的脸上,手上。目光里带着些好奇和友善的暖意,我便有些细细的喜悦,在身体里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流动着。我喜欢这一切,好像我多年来想要的东西都在这里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