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的家就在苏州河畔,石砌的老屋,外加一个满是泥泞的院子。从狭小的木格窗望过去,满窗水光,江风叠起浪花,租界教堂的尖顶若隐若现,一线银针似的,缥缈在轻雾薄烟中。
酷暑早已过了,下午的天气却反常的炎热,热得一丝风都没有。老妇人的家低矮潮湿,热气易聚不易散,柳碧瑶躺在床板上,手脚冰冷,耳边似有秋蝉在鼓噪,烦闷的长音一声声刺着她敏感的神经。
门口嘻嘻哈哈地进来两个年纪相似的少女,红衣翠袄,梳着长长的辫子。年龄稍长点儿的少女把一碗稀薄的粥放在柳碧瑶面前,言语轻巧,“这是我奶奶熬的,你先喝了吧。”
一碗粥,稀得可以当镜面。柳碧瑶满怀感激,只是身不由己,她想努力冲少女展开个感谢的微笑,无奈挪移不得,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宛若木雕。柳碧瑶的心里漫过一丝尖锐的苦楚,她是真的病了。
年纪轻点儿的少女就没那么客气,说话尖酸刻薄,“我们救了你可不是想来伺候你的,少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你别看不起,这碗粥可是我们穷人家半日的口粮!”
“你说话小声点儿,人家生病了。”
“生病了,谁不会生病?没见过这么死乞白赖的人!要真是病得不轻,卷张席子,扔到芦苇滩里,省得人操心!”
柳碧瑶紧闭着眼,一滴泪溢出她的眼帘,慢慢地滑落枕际。姐姐轻斥了妹妹,把粥端好,用勺子搅凉,递到柳碧瑶面前,仍是轻言慢语的,“我妹妹就这样子,她同谁都是这么说话的,你别介意。趁热把粥喝了,这样病也好得快。”
少女很有耐心,一勺一勺,喂了约莫半个时辰。临近傍晚,柳碧瑶出了一身汗,所有累赘的感觉随着汗水蒸发了不少,她轻翻了个身,又沉沉地睡着了。
这一夜,月满长空。入夜的笳声悠远,又似哨音,划过依稀长风,催得梦境幽凉。
次日早晨,天蒙蒙亮。浅水滩卧着一截枯松,松影黑如皮影,向天际伸出尖利的枝梢。屋里早就燃起了油灯,一豆灯火随风摇摆,老妇人的身影扫过荒芜的墙壁。她见柳碧瑶醒了,放下盛针线的篾箩,缓声说:“没必要那么早起来,多睡会儿。”
柳碧瑶想起昨日那个少女尖刻的话语,心里掠过一丝愧疚,她拿起老妇人正在缝补的衣物,穿针引线帮起了忙。
“针线活儿做得不错……”老妇人笑眯眯地看着柳碧瑶熟稔的动作,转眼又感慨起来,“人老了,睡意也浅了,睡不着了就替人补补旧衣裳,贴补家用。”老妇人丝毫没有提昨天的事,就是年纪大了爱唠叨,说着说着就停不下来,“……我年轻的时候就给人家缝衣裳,都是穷人家,富人家哪里需要针线呀,穿旧了就扔。有时候看着挺可惜的,那么好的料子……我缝缝补补过了几十年,运道好的时候一天能换十几张大饼,运气不好坐一整天都没生意。有时候在码头走一整天,鞋子都破了,也没见人要缝衣裳。”
老妇人斑白的头发稀疏地拖在耳边,散在低垂的额前,形容枯槁,风干了似的瘦小。柳碧瑶莫名的心酸,她接过老妇人手里的活儿,恳请般说:“大娘,这几天让我跟你一起去缝衣裳吧。”
“好。”老妇人满口应允,“我那俩孙女就嫌这活儿吃力不讨好,没个愿意跟我去的,你这么说我高兴,有个伴儿。”
天刚放亮,柳碧瑶随着老妇人到码头候生意。这里多为干体力活的苦工,衣裳破损是常事,加上天气转冷,也有单身汉提着破旧的衣裳要求缝补的。这样的活儿柳碧瑶从来没有干过,手执藤篮,沿街叫唤,人人带着冷漠鄙视的目光扫过她们,这类不入流的行当,在老上海滩叫做“缝穷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