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围墙(2)

“我……谢谢你。”柳碧瑶泪光闪烁,“我走了。”

艄公撑开竹竿,船驶向江水中央,人随着小船漂浮起来。远远地,柳碧瑶回首一望,两岸尖顶拱花的建筑依次绵延铺陈,沉稳,冰冷,张扬着西洋式的灰色高调,落在顶部的斜阳却特意为它们涂抹了一层东方式的多愁善感。

段睿还站在岸边,不时朝她招手,身影越来越遥远。

“碧瑶——”他冲她喊着,“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来接你呀——”

艄公收回湿漉漉的撑杆,朝柳碧瑶看了一眼。

水波响彻,扑碎在耳畔,有鸟声清越地飘过。小船拐了个弯,转入风静波平的小河湾,熟悉的风景往身后掷去,柳碧瑶恍恍惚惚地问艄公:“这是哪里?”

“哪里?”艄公爽朗一笑,“还没出上海呢!”

无边的菱草,仿佛荒凉布下的背景,一两声河鱼跃出水面的声音。河湾像是一道临界点,把繁华和荒凉准确无误地划分为两岸。野鸭飞出水草,划过河面,两两相逐。年华如水逝去,她能去哪里呢?家是早就没了的……

“阿公!”柳碧瑶走出船舱,恳切地说,“麻烦你靠岸。”

艄公好像早就料到了她的请求,二话不说,摇橹掉头。小船摇摇摆摆地贴上埠头,冲起的浪花颠簸着船头,柳碧瑶重新上了岸。

“那位少爷往南去了。”艄公好心地指着方向,他认为能够让这位姑娘改变主意的唯一理由就是那位少爷。柳碧瑶谢过他,没有要回船钱,便径自往马路对面走去。

柳碧瑶记得,五年前,也是在这个埠头,阿良把她带到这里。那时的她像个彻头彻尾的外乡人,畏首畏尾地接受这个城市给予她的无声招呼。现在,她的生活完全可以由自己决定。

这里属于英界,柳碧瑶并不熟悉,她只能顺着记忆里的路摸寻阿良曾经带她去过的那个弄堂,趁现在天色未晚。穿过莺声浪语的花弄,柳碧瑶找到了那条青石小路,依旧有三两妇女低头默然进出,只是这条路,比记忆里狭窄了许多。

荐头店还在,柳碧瑶轻舒了口气。

叩响门环,老板应声而出,他上下打量着柳碧瑶,开口问道:“一个人?”

“一个人。”

老板说话做事利索,斜着一只眼,朝柳碧瑶摊开手掌,“先付荐头费,一块大洋。”

柳碧瑶没多想便掏出一块大洋。老板瞄了眼柳碧瑶的蓝布包袱,心里喜滋滋地想,今天遇到了一位身上带钱的主。他掂了掂那块崭新的大洋,示意柳碧瑶进来。

“店里有规矩,凡是到本店找东家的丫环老妈子,每人必须先交荐头费和押金,每天还要付落脚钱求个坐的位子。”老板朝店内努努嘴,连带头的微转,“她们都是付了半个月的工钱的。”

“我站着就好了。”柳碧瑶想省点儿钱。

老板飞速地瞥了她一眼,“站?那随你,别到时站酸麻了脚,见到主顾说不出话来……把押金交了!”

柳碧瑶厌恶他的嘴脸,辩道:“以前是不要押金的。”

“以前?”老板好笑的样子,“那是以前,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来我这里求个糊口的活儿?不交也没关系,请另觅别处。要知道,现在哪家荐头店都是同样的条件!”

老板说得没错。由于近年的地方战乱和天灾,越来越多的本地贫家女和江浙妇女到洋场租界寻觅出路,她们大多大字不识一个,能够求得温饱的只有到大户人家做佣人或奶妈。人越多,荐头店的老板们提出的条件越苛刻,极尽剥削。她们交了押金、落脚钱和荐头费,如果等了三个月还没人要,那么被老板吞没押金又被赶出店的事情常有发生。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只能自己咽下这枚苦果。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