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3)

作为小孩子的我们,是纯洁的吗?现在我回想童年,觉得不是。我们会怀有恶意,或者不是恶意,是从进入人世的开端起,就本能地知道人世是不公平的,因此会紧紧抓住对我们倾斜的那端天平,让它向自己倾斜得更厉害些。我一早就知道爸爸喜欢我多过妹妹,我便更加娴熟地让爸爸满足我的各种私心,而又让他不觉得我不懂事,而妹妹性格中那奇怪的倔强,早已和爸爸同样的倔脾气无法相容了。

现在回忆这些往事,在这一点上,我真的感到了内疚。并不是因为我利用爸爸欺压了妹妹(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而是,我从很小就享受着这种差异,却不认为这有问题。甚至,少年时的我希望这种差异一直存在。

回到那午后的纷争来吧。爸爸当时敲了妹妹额头两下,我觉得他主要是出于教导而不是惩罚。但随后的事出乎我们每个人的意料:妹妹挨了两下之后,先是恨恨地盯着爸爸,然后把我的小风扇往地上一掼,冲向爸爸,抱住他的腿张口就咬,一边咬一边拉开嗓子号叫,像一只凄惨的小狼。

我从来没有从一个小女孩口中听过那么歇斯底里的声音,简直是势要与爸爸同归于尽的样子。爸爸疼不过,使劲拔着腿,试图把她架起来按到一边,但无济于事。直到我和妈妈回过神来,一起上前才把妹妹扯开。扯开之后,妹妹仍然在发狂,挥舞着又短又壮的胳膊,把枕头、毛巾被、床上的所有东西都扔到地上,把席子也往地上扯,放在脚下跺。我们三个人都看呆了,一致暗想:没有人能管得了她,只有让她自己发泄完吧。于是,我们全都站在一边不吭声。

十分钟后,妹妹发泄完了,喉咙也叫得嘶哑了。她慢慢爬到拖在地上的席子上,侧身躺下,呜呜地抽噎着。妈妈走上前,想把她拉起来,但刚一碰到她的肩膀,她立刻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妈妈只好缩回手。我们互相交换了眼色,悄悄退出门去。半个小时后,我们回来,看见她已经睡着了。

这个爆炸性的事件因此有了一个十分安静的收尾。那天,我有没有睡午觉,我不记得了,后来,妹妹的床是谁收拾的,我也不记得了。我能记得最清晰的一幕是,妹妹趴在地上,抱着爸爸的腿撕咬的情景。

好多年后,我才迟迟地感到了难过。爸爸有没有为此难过,我不知道,他一直保留着炖鸭汤迎接我回家的习惯,无论是我念书归来、工作归来还是从夫家归来。他有他自己炖鸭子的技巧,提前一天晚上无论有多重要的应酬都要提早回家清理鸭子,不让妈妈插手。当他后来逐渐变得寡言少语以后,他的鸭汤就成了他向我表达情感的唯一不变的方式。我从没有问过他,也没有问过妹妹,这份炖鸭子有没有出现在他们两人之间过。以前是故意不问,后来不好意思问,再后来,就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问题已经无法开口了。

爸爸是一个内心沉重而孤独的人。他年轻时,因为少年意气,这一点还不怎么明显,有时也很活泼健谈,同事和朋友们都觉得他是个外向的人。妈妈与他同床共枕二十年,也没有看出来,所以后来,她不断问我:“你爸爸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起初,我也以为,爸爸是被应酬与工作消磨了太多精力,所以不想多说。

后来才发现,爸爸不是变了,而是因为人到中年的疲倦,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自己最真实的性格。他开始极少给我打电话,只催着妈妈给我打;如若我不主动找他说话,他很难跟我聊天超过十句;让他跟我一同散步、拿起手机跟他一起自拍、问他想要什么生日礼物,都好像是会让他尴尬的事情。我知道,在我的家中,日常的亲密友爱在我和妈妈的关系中体现出来,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沉默、封闭、孤独的血脉,它如今延续在爸爸与妹妹之间。

从“小妹发狂”这件事起,我跟妹妹,从一开始隐隐的隔阂,开始真的逐渐疏离了。我不喜欢她喜怒无常的脾气、莫名其妙的怪癖,比如,她动不动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动不动就不理睬别人,故意说些惊人之语。我觉得我没有义务讨好她,我也不需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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