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素的青春期及以后(4)

当时,我正处于青春中期,心中开始对异性感到杂草丛生的萌动。那是个想象力单纯而丰富的年纪,如果某一种幻想持续较久的话,会在大脑中生发出一个纯粹欲滴的新世界。这个世界里有丰沛的感伤和满足,对青春时期之后信仰的构建可能会有积极影响。我说可能,因为自己并没有这样的经历,命运并没有留给我太多幻想的时间。不久后,我就在公交车上遇到了一个男子。他比我高很多,伸手握住高高的扶手后,我在他身旁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我不能自控地屏住呼吸,不能自控地走到车厢后面,脑袋嗡嗡直响,心里怦怦直跳。不仅是因为这相遇太意外:不能不承认,这种气味从别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确有点惊人。我坐在后排座位端详着这个男子。他还很年轻,大约20岁,却已经发胖,脸上油腻腻的,五官毫无棱角,显得贪吃,没有什么头脑。他的鼻子下面有一排胡子,在油腻的背景下更加不伦不类。他穿着宝蓝色的衣服,那个时候,男生的衣服总是一阵红,一阵蓝。而这种宝蓝色是我最不喜欢,认为最不应做衣服的颜色。

我不能想象那宝蓝色衣服之下的躯体,他给我一种肮脏的感觉。我恶毒地想,他如果有什么磨难和不快乐,那不是因为别的,不是什么命定的创痛和原罪,都源于他太不爱洗澡,太不尊重自己。

这次发现是一个打击。下了公交车,毒辣的阳光从头顶砸下来,我吓了一跳。太阳原来这么可怕,瞬间,后背就紧贴住汗湿的衣服。我站在路边,屏息感受了一下领口散发出的气息,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我一直以为那是压制隐疾之后正常的体味,但是,在没有参照的情况下,谁知道自己是不是正常,谁知道自己是不是特殊?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味道?

我抑郁不乐地回到家,洗了个澡。妈妈回家后,我问妈妈:“这个气味会不会越来越严重?”

妈妈说:“你比小时候是要严重一些,不过中年的时候就好了,你爸爸现在就比年轻的时候好些了。你不要担心,我好久没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了,只有洗衣服的时候仔细闻闻,才会有一点。”

但是此后,我开始长久地闷闷不乐。我减少参加班级动态活动的次数,那时学业已经繁重得多,长久坐在角落里不会是一件异常的事。举止上的受限不算什么,我动静皆宜,早早学会了自娱自乐,但是,我觉得心里被嵌进一粒沙子。一般认为沙砾是珍珠的前身,可我不是蚌壳。这沙砾从腋下悄悄移到心里。就像一个预感到不能入眠而又必须入眠的夜晚,闭上眼,丝丝缕缕的担忧就从黑暗中浮上眉心。

我曾经为自己严格仔细地保守秘密感到得意。但是,也许正因为这秘密之无法保守,便不会为别人特意提及。如果我已经塑造了一个无所谓的形象,如果我是同类中的异类,几乎从未将其泄露出去……无论面临哪种情况,为了自己的尊严,绝不能冒险开口坦白。

虽然我比他们都要爱清洁,我洗澡的次数至少是他们的两倍,但是谁知道。这清洁不能炫耀,而且它的美好感常常被压力消解掉:我恍惚觉得自己像动画上屁股烧焦的汤姆猫,奔跑时身后连绵一道烟。只是这一道烟在我身上就变作了两道,是从腋下生发出来罢了。即使不断用水清洗,从水中出来的那一刻,担忧又开始酝酿,像汤姆猫,永远面临着不断地被压扁、拉长、烧焦的命运。这真是无法可想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