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素的青春期及以后(3)

妈妈时常询问我,有没有同学发现我的气味?她说她打理着我的身体长大,如果出了纰漏,会让她十分不安。而当年骏他们的表现还在眼前。初二的时候,我在路上偶遇骏,他的个头大了一圈,脸颊和当年印象相比有点走形,若是细看会疑惑是否真的是他,略略一瞧反而十分肯定。他没有近视,比我眼尖,我还在分辨他时,他立刻把脸别过去看人行道边的树,腮上通红。

哼,这个家伙,以前还不穿裤子在我面前跑的,现在居然害羞起来了。我想着,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干脆死死盯着他,盯得他的耳朵和脖子也变了色。

我们都讨厌对方,因为对方知道自己的过去。

其实这个时候的孩子没有不害羞的,害羞是因为一知半解。如果不害羞,那就是知道得太清楚或完全未启蒙。初中的孩子会一无所知或无所不知吗?当然不会,所以我们其实都害羞。但是,我常常在浴室里毫不害羞地端详自己的身体,看自己年轻的、看上去几乎完美的身体。那埋藏在身体里不见天日的危险让我有超乎年龄的悲壮感。

不开心的时候也并非没有,但只是发生在家里。爸爸像大部分男子汉那样不讲卫生,常常在晚间快要睡下的时候,我听到卧室里妈妈的责怪声,接着听到爸爸走进洗手间开水龙头的声音。他必定只是打湿毛巾胡乱在上身擦擦便了事,因为第二天妈妈会责怪他把毛巾也弄上了气味。

而我从来无须多言,因为我天生喜爱洗澡。这是妈妈曾经引以为傲的,可是如今我的爱清洁只能让她放心而不是赞许。在冬季的公共澡堂,水声、锅炉声、说话声几乎震耳欲聋,妈妈在不远处的水龙头下朝我喊:“胳肢窝多打点香皂,多搓一搓!”

我屏住呼吸,不吭声。

妈妈又喊:“多打点香皂!”她抬脸向我,做出往腋下涂抹的姿势。皂沫从她额头上往下滴,她紧缩着五官,眉毛几乎插进双眼之间。

旁边的人开始望着我。我想了一下,答道:“知道了,你也是。”

夏天,我中午和晚上都会沐浴,因此我比身边的人都要清洁。我无数次检查自己的腋窝,淡褐色的纹路像掌纹,平静的、宿命般的纹路。问题出在体内,而非体表。只有等我玉殒之后,这不请自来的气息才能消失。但是,我很乐观。相比脸上长个大痦子或是龅牙,或是头发稀疏、口吃、跛脚、青春痘,我觉得自己的遗传缺陷还比较好掩饰。而且我能灵活应变,有一次,好朋友来家里玩,看见了桌上的药水,我毫不客气地说:“那是我老爸的。”有一次,坐在我后面的同学嘀咕一句“什么奇怪的味道”,我笑答:“自己调配的香水。”

我也曾被告知自己的防范措施有疏漏,那只是在极其少见的情况下,比如没有条件洗澡,或是天气太闷。某年暑假一个惬意的下午,在廊檐上,舅妈向妈妈提到了我的气味,用语之婉转,我甚至没有听出她指的是什么,是妈妈的反应很快让我明白了过来。妈妈红红脸,转过头微笑着对我说:“素素,去动下手术就好了。”

这是妈妈第一次向我提出动手术。我一愣,便朗声大笑着进屋去,在油腻腻的桌子旁坐下,继续看小说。我觉得荒谬。在老家,我是一个人称楷模的女孩儿,爱看书,不乱疯,讲道理,而且我坚信,一点不大不小的遗憾有助于个人生存的自然性。妈妈跟在我后面道:“天天抹药也麻烦啊。打麻醉,不疼的,很小的手术,只是开个小口子,把汗腺取出来就好了。”

的确是件很简单的事,于是,我简单地拒绝了:“年纪轻轻挨一刀,活着也没什么大意思。”

在从容不迫的同时,我时时警觉着同类的出现。我的鼻子一年比一年敏感,近距离、数秒内就可以判别对方体味的属性。我觉得我的同类当中应该是男子居多。一个男性身体上的龌龊之处完全可以被接受,但是像口臭这样的龃龉是不可原谅的。他的不完美,只能是天赋的不可更易的严酷,沉默无言的辛劳—只有我这样的女性能心领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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