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了那个公交车上的男子的第二个夏天,妈妈再次要我去做手术的时候,我开始考虑她的建议,说:“那么,先让我爸试试?”爸爸未置可否。当然,我是开玩笑的。爸爸已婚生子,大局已定,而我前路漫漫,应该未雨绸缪。
在医院,夹在许多有疾病的人中间,我重新感到从容而自负。也许应该早点来到这个地方。在我之前候诊的,是一位饱受痔疮之苦的人。妈妈对我说:“你看,人家还不是要撅着屁股给医生看?你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们决定接受传统的手术方式,一劳永逸,而不是小广告上的无创之类不靠谱的手段。成长中向来完整无缺的皮肤被切割、拉扯,产生陌生的不适。但是,手术过程中,我始终充满着好奇,因为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明亮的刀子、剪子,还有月牙形的缝针,明亮得不会留存,也不能忍受一丝血污。细小锋利的光芒来自人间之外,这提醒着我,这一切是多么特殊。我应当早来接受这一场严肃而宁静的、精心的洗礼。手术灯纯白的光耀下,两个通身蓝衣的非凡的人处理着我的身体,自诞生至今,从没有哪两双敏锐的眼睛对我的腋下如此关切,他们此时此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我从来都是一个孤身一人的战斗者,如今我发现,陪伴不一定需要来自同类。
然而,这特殊的时刻无法延长。当我离开手术室,胳膊下面夹着两个棉包,我发现外面的太阳一如既往地毒辣,并不会因我而有所改变。我匆匆打车回家,路上有人注意到我的棉包,他们什么也不会说,因为他们一望便知道一切。向来遮遮掩掩会引起最美妙的流言蜚语,坦白却可以立刻使人失去兴趣。我如要成为不异常,必须彻底异常一次。同理,为了能够永远战败夏天的太阳,必须忍受住两个礼拜的彻底躲藏。两个星期中,除了定期去医院换纱布,我没有晒过一次太阳。
生理上的一些不适都可以忍耐,但我心中涌动着一些未可名状的思念。我爱上了那个给我消毒的助手,他是个年轻温柔的男子,应当干净而平淡。他俯视着我有缺陷的身体,我因此成为一个接受救赎的受难者形象。给我消毒的时候,他动作之精心,仿佛擦拭的是一座初生的瓷器。
“疼不疼?”当酒精沾上皮肤,凉气开始蔓延的时候,他笑着问我。
我没有回答。他的眼睛像婴儿一般黑,带着容纳一切、永不惊讶的神情。除了肉体,还有什么值得惊讶?他见过了我的肉体,因此他从起初就了解了一切。洗礼与受洗的绝对高下产生了绝对的平等。
复诊的时候,主刀医生正带着一群实习医生忙着。我一眼便看见了那婴儿般的眼睛。那时,我还是秀丽的,大人常常夸我的笑容很可爱,而在手术之后,我常常开怀。此时,我依然在笑,我发现他看到我时眼睛一亮,向我紧走了两步。然而,他又停下脚步,停留在他的同学中。
他了解一切。作为医生寡言的助手,他亲眼见到了我如何勇敢地脱下衣服,回答了医生的询问,向医生吐露了从未向人说起的细节。我被一刀划开,是他亲手用药棉吸走不断流出的血液,他还参与制作了黑线缝合后蜈蚣一样吓人的刀口。只有他知道我主动选择用苦痛换取洁净的全部过程,他的同学凭借医疗知识只能推测出粗略的开头与结尾:之前,她散发着无穷无尽的臭味,之后,她带着两条心虚的疤。一个秀丽的少女,这样抬着胳膊、夹着棉包的样子是多么滑稽。医生问了我几句,叮嘱继续吃消炎药,便告知我可以回家,过几天直接拆线。回家的路上,我想,被缝了几十针,竟然连吊瓶也没有吊过一次,真的只是一个很小的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