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琐事注定一生(2)

星期六没有晚饭,孩子们在走廊里,面对面坐在矮长凳儿上,等着家长来接。我眼巴巴地盼呀,盼着父亲早点来接我。父亲每天在工地劳动以后,还要去学校给学生上晚自习,所以他星期六来接我常常迟到。一般五六点钟的时候,孩子们都回家了。有一次都晚上十点了,我还坐在长凳儿上等他,我想去厕所。刚进厕所,就听到阿姨大喊:“李爽,你爸来了!”平时我很恨这个阿姨,她常常罚我的站,我只记得她姓雷。我连屁股也没擦,俩手提着裤子冲出厕所,走廊显得如此漫长,我拼命地跑跑跑……一下子扑到父亲怀里,使劲儿抱着父亲脖子不放,听着雷阿姨像往常一样数落爸爸来晚了。我多么希望爸爸能勇敢些,大骂她!可父亲从不回嘴,还笑着赔礼道歉。

我依然记得雷阿姨的样儿:中等个儿,不胖,短头发很黑很齐,大眼睛,面唇边一颗带毛的痣。她把我推到墙根儿,弯下腰脸离我很近,用指头一下又一下戳我的额头,说我,我学会了“听不见”,居然可以数出她的黑痣上有四根毛,一根长三根短。以后在街上甚至在生活中,遇到长得像雷阿姨的女人我都反感。

每当想起自己的童年,我就会不自觉地加倍宠爱我的孩子,仿佛把他们当作某种替身,看见他们丰衣足食,无忧无虑,我会想:“如果我当年能有这些爱该多好呀。”真的,我不希望任何人在童年时代受到任何心理上的伤虐。那种伤害会使一个孩子对人间是否有“爱”产生本质上的怀疑。幼年的心理阴影是拖累,使人混淆在心理时光中不能自信,童年的负面记忆是很难疗愈的,甚至可以污染所有未来的美好时光。

只要有时间父亲都会给我讲故事,听《卖火柴的小女孩》我伤心地为小女孩儿哭,听《皇帝的新衣》我笑破肚子,听《拇指姑娘》我浮想联翩,听《西游记》我到处练翻跟头,听《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吓得我往被垛子里钻,做了一夜的噩梦。

星期天父亲会偶尔带我到外面吃饭,这是幸福的时刻。

有一次我们俩吃完晚饭,顺着街往家走。父亲忽然说:“哎呀!我把书包忘餐厅了,你在这儿别动!等着,我跑回去拿。你和我一起跑太慢,书包会丢了。”他迈开大步往回跑。等他的时候儿我扬头看天,几个星星串在一起很像一把大勺子。父亲拿了书包回来,我问他,他就给我讲那是北斗七星,最亮的那颗是北极星。

我至今常常在夏夜看这个星座,每回都好像能听到他的声音。

有一次,星期天,父亲带我出去玩儿,晚上回来,正赶上姥爷姥姥要去看《白蛇传》。我父亲说孩子睡着了,老头儿就让他进了院儿,之后就走了,可实际上院儿里的门都锁着,进不了屋儿。当时已深秋,父亲说他等到很晚了,第二天还得去工地,孩子总冻着也不行,就从厨房往客厅送饭的窗口爬了进去。把我放在小床上,又钻出来在外面坐着等。

老头儿回来大怒,“我们是什么人家!还有会钻窗户的!”

我父亲虽然骨子里非常中国,却很喜欢西方古典音乐。他喜欢听唱片,老外的唱片他都有,还拉一手很好的手风琴,我们最大的享受是听他拉《蓝色多瑙河》。到现在每次我走过巴黎街头,一听到卖艺人拉手风琴,就想起父亲,心也马上即收又放,荡漾着无名的甜,但是那个甜中也有许多酸涩。

我父亲一九五九年带着右派的帽子调到北京建筑工程学院任教,母亲一九六一年从东北调回,也进了北京建筑工程学院,教英文。一家人团聚了。

我母亲年轻时喜欢打扮,这时又从箱子里翻出来几件好衣服穿上。这是一段难忘的幸福日子—我们姐儿俩,快乐地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父亲,在颐和园度过了整整一个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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