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革命(1)

文化大革命怎么起来的,我始终没弄清楚。

学院完全变了样子,到处贴满了大字报。漫天的传单。

我与同院儿的一个小男孩儿亚明很要好,平时我们在一起玩儿。

红卫兵在主楼散传单,唱歌儿,打人,人山人海地,看大戏似的。学校以前挺漂亮的,现在贴满了大字报,铺天盖地,花花绿绿。这天,亚明跟我说:“贴了好多你爸的大字报,说你爸是右派是国民党特务。”我反问他:“你爸呢?”

“我爸十六岁就参加了解放军。”他眼神很优越地瞥了我一眼,透出为我担心的神情。我马上跑回去问父亲,他表面显得很平静,说:“一九四四年我十五岁在台湾上过七个月中学,我怎么够当特务的资格呢?我已经申报过。放心!”

当时我特别担心出身问题,知道工人、农民、解放军家庭是好出身,我们家不是工人也不是农民更不是解放军,就问母亲“有没有一种别的出身呢?”母亲说“职员”,我觉得踏实了点儿,有救儿。因为我爱自己的父母,一点不想交换出身,我常见到邻居中工人阶级出身的人家,不分街头巷尾满口脏话地侮辱自己的孩子,还抽大嘴巴。

学校“文革”运动刚刚开始。每一天,学院里都有新的“牛鬼蛇神”被揪出,在外国留洋的学术权威、校长、出身不好的都要写从一九四九年以来自己的履历“交代书”,并且号召大家放下人情互相揭发。

批斗会一天一场,我挤在人群中看,发现开始还有对人性起码的尊重。后来,大学校园里来了许多外地到北京“串联”的红卫兵,势态突变。他们站在一辆辆解放牌大卡车上,在学院的路上游行,连续唱着一首歌:“拿起笔来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

批斗会上,外地的红卫兵叫着:“北京的大学生,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们太温良恭俭让了!……对于阶级敌人就是要打,打——打呀!”他们脸上放出要杀人的凶光,是活人都能觉出来的。一个很美丽的苗条少女,穿着一身绿军装,刘海整齐而漆黑,她大概是文工团的吧。她解下皮带,动作像电影里的女英雄,用有铁头儿的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抽下了第一鞭,校长凄惨地叫着,可以听出他作为男人和以往权威性人物的抑制。我闭上眼,这是一生中第一次看到暴力。我从人堆里玩命挤出去,往回跑。我看见,张张脸上挂着看好戏的表情,人们把自己的弱小汇总成集体的亢奋。“那打人一定有‘道理’了。牛鬼蛇神这些‘坏人’的惨叫已不是人声儿,与理直气壮‘好人’的叫好声儿上下辉映。”我的恐惧远远比不上听到惨叫声而悲哀的感受来得强烈。我不懂为什么别人挨打我会“疼”得逃跑,惨叫声追着我的耳朵,我跑回家,把着阳台栏杆远远地望去,心中惊悸而且彻底糊涂了。

红卫兵把这些人打得死过去,再用凉水泼醒,让他们头顶着别人的屁股在校园里排队爬行。学校很大,他们爬遍大街小巷。红卫兵强迫他们唱歌儿:“我是牛鬼蛇神,我向人民低头认罪,我有罪,我该死,我有罪,我该死!”如果最后“我该死”的高音提不上去,铁头儿皮带便雨点般落下。

突然,从阳台栏杆儿缝里,我看见一个秃头,那是我同班好朋友亚明的父亲,难道出身好的共产党员也是“牛鬼蛇神”吗?世界已经神经错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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