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15)

现在应当再将杜氏一生诗境的变迁略加讨论。杜氏少年漫游时代的诗未必还有存的,就现在所存的诗而论,应当以安史之乱前为第一期。这一期中,杜氏身在长安,既无所遇合,又亲见上下酣嬉,大乱将至。在歌赏欢娱之中已经饱含忧时之意,不过诗的格调大致还近于精深华妙一路,以风神见长。第二期是安史之乱后,辗转长安附近,以至寓居秦州同谷,多述乱离中的苦况,讽刺时事的作品,如《三吏》、《三别》都在这一期中。第三期是由陇入蜀的经过,所作大都是纪行之作,诗格坚苦刻露,与生活环境相应。第四期是入蜀以后,这一期约占六年,有时在成都,有时在东川。生活较为安定,诗的数量也大为增加,风调也更繁富广阔。第五期是寓居夔州的三年,这时是杜氏的壮盛时期已经过去,菁华消竭,渐入老境,再没有新的发展,只将已有的成就重加精炼,等于年老的廉颇马援,还有上马顾盼的气概。最后第六期是出峡入湘的三年,这时的诗,也就不甚经意。然而愈不经意,愈显老成。诗境到此,也就臻峰造极,无可再进了。

韩愈 柳宗元

到了盛唐中唐之间,兴起了一种大历诗派,上文引述过的刘长卿也是其中之一。大历诗派的特征是继承发挥王维的华秀风格,他们的七古、七律、七绝中都有些名作,以诗的面貌论,是美的,但内容未免空虚。而且模仿的太多,成了定型的腔调,也未免令人生厌,所以不久就普遍产生一种反响,就是元和的革新运动。

元和时代一个文学界的革新运动家——韩愈——是不可忽视的。他的影响在当时不如白居易之大,但在宋以后却长时期占了很重要的地位。专以诗而论,他的特点是以散文的句调入诗,以作散文的方法作诗,这是一种新的尝试。例如在《符读书城南》这一首中有下列各句:“木之就规矩,在梓匠轮舆。人之能为人,由腹有诗书。读书勤乃有,不勤腹空虚。欲知学之力,贤愚同一初。由其不能学,所入遂异闾。”但是这样的诗能不能算好呢?当然不能。如果这样,就只能算有韵的散文罢了。他的本领当然不止于此,本书以前所引述的《山石》一首,才真正是诗,却没有一般唐代诗家过于追求华靡和平易的两种流弊,他一方面真朴而不华,一方面拗健而不平,韩诗的好处大概可以这样包括了。

另一方面,他对于当时流行的诗体也并不完全反对,并不是首首诗都要出奇制胜。例如下列的律诗: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这不平易浅近和白居易的诗也差不多吗?

韩愈提出“文从字顺”的主张,本来是对当时文苑颓风的一种纠正运动。一方面对大历诗派所养成的肤廓习气加以扫荡,一方面将当时散漫芜杂的文体加以范围,名为复古,其实含有革新的意义。不过他既然不肯随俗,要“词必己出”,所以“硬语盘空”就成为他的诗派特征,久而久之,与浅出的元、白形成两条显然不同的路线。特别是他的好友孟郊,专以清巉的词句表艰苦的心情,像“秋月颜色冰,老客志气单。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充分表现过于求深求奇的意图。至于另一好友卢仝,作了一首长的月蚀诗刺讥当局,更是满纸光怪陆离,使人不能卒读,这样的生硬作法,无怪不能像元、白的诗那样合于大众的胃口了。

另外还有一个与韩愈同称古文大家的柳宗元,他的诗以精悍淡雅著。举古诗一首为例:

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去国魂已远,怀人泪空垂。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索寞竟何事, 徘徊只自知。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南涧中题》)

细玩起来,是深深得力于六朝五言诗的,但又脱去模仿的痕迹。意深而语淡,情苦而气和,却为韩诗所不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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