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西元摇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去那墙角边拎起一只皮箱样的东西,说:“今天住进来收拾时发现的,是前面的住客留下的也未可知。这是件稀罕物,碰上我这个稀罕人了。你们俩且听一听。”
他将那物事的皮带搭在肩头,变魔术样分开箱体,原来是一只做工精致、考究的手风琴。陆西元双臂一展,十指揿动,身体依照那流水般的旋律左右摇晃起来。这乐声音符齐整,回味悠长,时而舒展如长空落日,时而奔放若波涛汹涌,时而欢快似黄莺跳跃,时而悲怆如残阳西垂。
这二人从未听过如此乐器演奏出的效果,震撼不已,直到演奏者收琴卸肩之后,仍旧瞠目结舌。陆西元笑了一声,给他们斟酒提醒道:“二位,再喝一点酒吧。”
刘原和李嗣如梦方醒。李嗣竖起大拇指,道:“陆市长,居然有这么一手,洋派!高明!厉害!”
他词不达意地夸赞着。旅馆外沿街已经有不少行人停下了脚步,冲这边指点,向伙计打听这琴声的来历。伙计神秘兮兮地说住客是个有头脸的人物,能耐大着呢,吹拉弹唱、骑马打仗,样样都能。
南边街口,有个女人正在杂货店里买些日常用品,被晚风里传来的琴声吸引了。她凝神倾听了一气,不由自主地循着这乐声来到了大陆旅馆的楼下,正好听了这伙计吹嘘,忍不住笑道:“这手风琴拉是拉得不错,但曲调却有些生疏了,至少有三四处错了。”
伙计哪里肯信,撇嘴说:“这种洋玩意儿,你也懂吗?”
女人不屑地笑笑。
他们在楼下口角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围观起哄的人嗓门可真不小,提议让楼上那位客人将琴借给这个女子,现场考证她是不是吹牛。伙计知道这位住客的身份,哪里敢多这件事,像锯了嘴的葫芦儿,闷声不语。于是,又引来一阵嘲笑声。
楼上客房朝南临街的窗口敞开着,这顷刻间的闹腾,听了个真真切切。
李嗣似笑非笑,说:“陆市长奏琴,有人听出了瑕疵,哎呀,佩服!佩服!看来,洋玩意儿只能唬咱们,吴尚市里有高人啊。”
陆西元听他揶揄,并不生气,心底有些奇怪。在这二人的面前,他倒不能缩手缩脚,索性拿出风度来,让门外侍卫的人下楼去请这位女子上来,当面切磋。
不一刻,脚步声穿过木质走廊,门扇开处,走进来一个楚楚动人的女郎,素衣扎辫,幽怨的双眸在陆西元身上扫过。陆、李、刘三个人几乎是齐声惊讶道:“是你?”
原来,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身份双重,既是汉奸遗孀又是烈士遗属的傅太太或者郑小姐。她在这三个男人的惊愕中,弯腰去拎起琴来,动作娴熟地背上,十指起伏,快捷如风先奏了一段过门,适应了手感力度,然后奏起先前陆西元演绎过的那个曲子来。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陆西元演奏时,人人都当它是仙音袅袅,可是这位郑小姐,展开双肩,闭合之间所释放出的音符,像是装载了灵魂般,起势犹如水银泻地,一下子将听者湮没融解了,即使是李嗣、刘原这种杀人如麻的铁石心肠的汉子,也有了被销魂蚀骨的感觉。他们如醉如痴地听着,竟然有了几分不希望她停止的想法,盯住那双洁白修长时而力度毕显的手指,欲罢不能。
郑小姐一曲完毕,将手风琴轻轻放回,一笑而去。屋子里的三个人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开走廊,消失在楼梯拐角。继而,楼底门外街边发出一阵掌声和叫好声。
陆西元如梦方醒,摇头说道:“拉得真不错,真不错。”
李嗣笑而不语。
刘原暗暗拉了一下他的衣角,提醒似的说:“走吧,不早啦。方才这一曲权当是送陆市长安眠入梦的,睡个好觉吧。嗯,大家今晚都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