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过五年的时间,调查、发掘浙江的南宋墓葬,发现稍稍体面的宋墓,通常是夫妻合葬墓。
夫妻合葬墓,一般采用双穴并列的埋葬形式,男左女右,这是“死当同穴”的见证;左右排列的长方形墓室,略有高下错落,左室较右室稍高,这是“夫为妻纲”的表现。夫妻各居一室,是各自独立的空间,中间以砖墙或石板隔开,隔墙中开——“小窗”,彼此的灵魂在地下由此沟通。这种葬制,苏轼在《东坡志林》中称为“同坟异葬”,赞许其“最为得礼也”。
这种“最为得礼”的葬制,在南宋很盛行。盛行的原因在于“得礼”。什么是礼?夫妻死当同穴,又不失男尊女卑的分寸;夫妻各就各位,又相敬如宾、心气相通。这就是礼。
有的夫妻合葬墓,丈夫与妻子的墓室,各置墓志一通,记述各自的祖先、籍贯、配偶、子嗣、性格、才能及生卒年。这是对人一生的盖棺论定。
丈夫是男人,是“主外”的。他的墓志,主要用来记录“德、功、言”三方面的大事,家庭琐事之类,原则上可以忽略。墓志提及他的妻子,通常就是“娶某氏”云云。他们繁衍的子女、孙子乃至曾孙的情况,又通常较此详细。除此,夫妻之间再无别的话。
从墓志的详略,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丈夫对待妻子,远不及他对子孙热情。他对老丈人都有可能比对妻子更有感情,如果老丈人出身富贵的话。他们的婚姻,首先是为了传宗接代,其次是为了两大家族的利益,夫妻的情感排在第三位,或许根本无法入围前三甲。
我的结论,肯定是偏颇的。墓志是冷冰冰的,《全宋词》中有的是悱恻缠绵的男人,其中必定隐藏着许多对妻子一往情深的好男人。只是宋人跟今天的男人差不多,不太好意思表达对妻子的爱恋。于是,他们多情的诗篇,全献给了萍水相逢的女人。
妻子是女人,女无外事,是“主内”的。她的墓志,就是一个温和的贤内助、孝顺的儿媳妇、慈祥的母亲、人情练达的管家婆的传记。她打理家务井井有条,以使丈夫在外专心干大事,绝无后顾之忧。
她的墓志,从不描述自己的相貌。男人承认美貌的重要,又坚信美貌不等于美德,甚至恰恰相反,宋词中的美女多为别人家的女人。他们认为,妻子主内,足不出户,美貌只好比夜行的锦衣,出来混的男人,才需要风度翩翩、人模人样。所以,倒是男人的墓志,偶尔会提到墓主人是个美男子。
她的墓志,同样看不到爱情。“相敬如宾”才是古人认可的高境界的夫妻关系,彼此当客人,既热情又不太亲昵,既独立又不太疏离。大凡圣人教导的做人道理,读上去简单,做起来却很难。举例说明:南宋时丈夫去世了,妻子当然痛哭,但是她的哀伤必须适度。如果让人看到她哭得太过伤心,这将妨害丈夫的名誉,人们会无端猜测她家的男人没出息,只晓得在内闱厮混,讨妻子欢心。
女性读者一定会愤愤不平,以为宋代妇女简直就是时代的牺牲品。我对此表示同情,但女权主义的历史学家说,女人一味强调自己的悲情,既不客观,也无助于自身的解放。
宋代家庭中,也有很多男人稀里糊涂,被精明的女人取而代之。女人成为家族的实权人物,垄断经济大权,主导子女教育。这样的例子很多。宋人话本小说中的悍妇或妒妇,无不让臭男人闻风丧胆。这是令人欣慰的,今日家庭主妇的理想,宋朝至少已实现大半。
由南宋墓葬可知,很多夫妻以实际行动兑现了白头偕老、死当同穴的理想。对此,我是很乐意赞美的。只是他们各自是否幸福,这问题,我们永远无法替古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