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啮齿动物(2)

他甚至应该是心怀感激的,是波西的存在,让他可以与自己内心对美的渴望面对面相望。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于在伦敦甚至在全世界文学圈、戏剧界呼风唤雨的君王面前,一再胜利的却是他笔下“无度索取、无意感恩”的波西。因为波西提供了王尔德用钱买不来的快乐。

去年秋天在伦敦,从查林十字街步行前往 Piccadilly广场那家 Waterstone\'s书店,想寻找企鹅新出的杂志书,一个匆匆走过的年轻人看着我的围巾大声说: This is my favourite colour, I love you!我不知如何应对,条件反射般地回了一句: Thank you。

谢谢。

后来回忆起这一幕,好像对曾让那么多人激动得泪盈于睫的“我爱你”,我唯一能想到的比较得体的回应真的就是:谢谢你。

是的,和那些爱得炽烈、忘记自己姓名、不惜粉身碎骨的人不同。

我更偏爱的是那些与自己有一点点关系,又没有多少关系的东西。它们更理智,因为隔着不用跨越的安全距离而显得亲切可爱。

比如热闹。过年我躲在书房写稿,靠油汀取暖,门外是拜年的亲戚。嗡嗡的聊天声,麻将牌脆响。我知道他们都在,觉得安稳,却从来不会参与其中。

比如奇绝的风景。那些美到无法记录也无从形容的远方。路过的时候干脆不拿相机,眨一下眼睛就是按一次快门,在心里悄悄说:你好啊,再见。

比如一个很优秀的人。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他的过往,他的喜恶,他高唱过的歌曲,他潜心推敲过的字句,甚至他灵魂的底色。但是我更愿意始终站在一米开外,做点头之交。

但有一点你是对的,如果这世上有一段感情我愿意相信,那么就是王尔德与道格拉斯的那段感情。倒不是说他们的爱情符合所有伟大爱情的特质——两情相悦、剑拔弩张、世道难容、劳燕分飞,等再聚首已千帆过尽,只有徒呼奈何。

确实,无论是生活中还是书中,失败的恋情往往比那些最终修成正果的更精彩。因为这故事里一定会有显而易见的差错,无法克服的困难,甚至无形强大的命运:无论哪一样都能令旁观的人扼腕,甚至潸然泪下,投入得忘记了这一切不过是作者的信手拈来,信马由缰。所以太多爱情悲剧成了经典,“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都被贬为骗孩子的童话。但让他们的爱情动人的不是这种不完整,恰恰相反,正是近乎纯粹的完整。尽管他们生活的圈子发生着许多在当时甚至在今日依旧被视为“伤风败俗”的事,但王尔德和波西之间,保持着近乎柏拉图式的肉体关系,他们各自把隐晦罪恶的欲望交给他人,也把关于艺术、文学的高尚探讨留给他人,留给彼此的是一段毫无心智的纠缠。

人生是一件接一件的蠢事。爱是两个蠢货互相追逐。波西是一个更年轻、更美,因此更具备任性资格的王尔德。难得的是他和王尔德一样天真:以为自己爱的人无所不能。王尔德在写下《道林格雷的肖像》时,就如同为自己的人生预言,这也不足为奇,因为一个以性格取胜的作家,永远重复同样的主题,而无论是小说、戏剧还是人生,都是他自己的作品。

这就是我不能翻译 De Profundis的第二个原因:我明白了一件令人沮丧的事,并不是聪明人就爱得比较高明。

王尔德因为与波西的“不正当关系”被波西的父亲昆斯伯理侯爵骚扰,王尔德在波西怂恿下提起诉讼,结果自己被判定有罪,入狱服苦役两年,这期间经历了家产散尽、妻离子散、身败名裂的各种磨难。

用王尔德的话说是:“我责怪自己允许一段毫无才智可言的友谊,一段并不旨在创造与深思美好事物的友谊完完全全左右了我的生活。”而在信中,牢狱生涯依旧没有让王尔德恢复真正的理智。在他笔下,他对收信人波西一边嫌弃一边宠爱,一边嘲讽一边谋求和解。他这样攻击曾被他称为“我的水仙花少年”的波西:你的人生并无动机可言。你有的不过是各种欲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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