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回故乡,目力所及,是不那么光鲜的建筑与乡亲,见多了外面的所谓的日新月异,难免叹息故乡的迟暮与呆滞。某年有事回乡,身居时日稍久,就能感受潜流的涌动,故乡的变化,居然由里及表,掀起波澜。
再寒冷的地方,亦有冒尖的权势之人,手握重金与人脉。在我的故乡,这里的“巨子”就有几个。他们基本不务农,要么有职业,要么经商,但根扎乡下——妻儿都住农村。
乡间一“巨子”落马于他人构陷,获刑十多年。据此,家道中落。其妻去医院陪护遭遇车祸的儿子,家中无人照看,竟遭强人洗劫,连家中几斤核桃与几床棉被都不曾被放过。昔时,其家高墙深院,狼狗凶猛;其子强悍威猛,其女俊俏温柔。乡人过其家门,谨慎疾走,都不敢正眼向其门里多望几眼。但“巨子”居然有性情内敛的一面,每逢从我家门口路过,都会礼节性地和家父等乡间老者寒暄。他一般在外凶蛮,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几十年,未曾失意过。然而毕竟老了,时代变了,昔日关系也不硬了。遭遇如此变故,听家人讲,其妻瘫坐于家门,号啕大哭。
乡间另一“巨子”风光多年。其父过世三周年,大宴宾客。来者四乡八邻,车辆连绵四五里,凡过往者皆可入席就餐。“巨子”用高音喇叭在村间通告:凡行人情者,遇事一定要告知,他必将回礼。乡人称羡不已,大赞一通,赞其有礼,叹其有钱。
还有一乡间“巨子”,早年从商,家资丰裕。一次偶逢其醉酒,他借着酒劲大道自己的辛酸:贤侄(他喜欢在称呼前,加个文绉绉的“贤”字。尽管我辈不才,难当其贤),你叔(自称)就吃没文化的亏了。
他如何吃亏,我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儿子学习不怎么样,毕业了,都需要他操心。想当年,他在赌场碰见儿子大度一笑,不会让儿子难堪。那份溺爱,曾让少时的我羡慕许久。
想当年,其家人以穿金戴银张目于乡里,他则以财大气粗行走于众人前。“你可是引领我们老家商业风气的领袖呀!文化有啥用?浙江小学毕业生还雇用博士生呢。”他踉跄于回家路上,我边努力扶撑他,边打趣道:“往后推四五年,没文化,你看看会是什么下场。”他酒醉心明。我约略知道他的担心。
三个故事,两个是父亲亲口跟我讲出,一个则是我的亲见。似乎互不勾连,但我依稀看到乡土中国的变迁——乡痞的隐形化。那类靠蛮力血拼的乡霸开始落伍,那些闯过原始积累这一关的乡痞开始洗脚上田,兔子不吃窝边草,礼行乡邻,明白“满口仁义”的效果。那个宴请乡邻的“巨子”早就“低调”行事。他曾以“破坏森林”的名义把一个对手举报,将其送进牢狱。听说他曾不动声色、细声慢语地对别人解释:他一直告我,他以为自己兄弟多,就要横行霸道?他看守山林,随意砍伐,不收拾他,就不是为民除害!